悄悄浏览她的社交主页,已经成为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晨昏定省,像个仪式,比查探前男朋友和情敌都还要勤快。
其实也不是多好的朋友,只能算个老熟人吧。明明与她不是一路人,却自始至终,都无法移开眼。
01
“她曾经只是想成为一个用自己的手留住美的人,并不是亲自长成一个肤浅的臭美精。”
她叫江晓媛。
第一次见面,是在儿童绘画班。那时候我们都想当个艺术家,长得漂亮穿得优雅,在杂志上接受采访那种。
江晓媛是个趾高气昂的小姑娘,心肠软,嘴巴毒,动作永远比我快,像个张牙舞爪的小火箭。
我还在打火启动,她就窜上云霄了。
在我素描调子还上不利索的时候,她就开始上色了;等我会用水彩了,她都开始考级了。
可世界上比画画神秘好玩的事情太多了,于是江晓媛又先我一步,离开了美术班,转身去学摄影,学时装手绘,学化妆。
那时候小女生化妆,在家长眼里,简直是跟抽烟喝酒一样恶劣的行为,况且她成绩极差,于是我妈明令禁止我和她来往。
可是啊,看她眨巴着五颜六色的双眼皮,站在一群穿着校服,顶着草莓鼻,留清汤挂面学生头的小杂碎中间,骄傲得像只孔雀,
我觉得江晓媛真是太他妈酷了。
最羡慕就是她有花不完的零用钱,还有,她爸妈从没空管她吃不吃早饭,写不写作业,穿不穿秋裤。
02
“习惯这俩字太神奇了,它们能平息世界上大多数的痛苦。”
或许江晓媛最离不开的,也是钱。
所以当钱弃她而去的时候,世界就分崩离析了。
破产,变故,很多版本的传闻我都混淆了,只记住她落魄到为了生计,退学打工去了。
小区里围成一撮嗑瓜子的阿姨们都唏嘘不已,但似乎也没谁真的感到悲伤。
我妈说她家准是赚了什么黑心钱,真是做孽啊。
我妈还说,她和我爸一辈子起早贪黑,唯独羡慕那些每天无所事事的公务员。
她说不图我赚大钱,只求我能安安稳稳地闲一辈子。
我使劲抖着腿表示不屑,但提起什么志向,大概是先考个好大学吧。
03
等我爬进了重点高中,过着睁眼数理化,闭眼 ABC 的生活,江晓媛,她竟然在沙龙里当洗头小妹了!我亲眼看见的!
去买真题的途中,瞄到一个熟悉的背影在店门口晒毛巾,
依然是临水照影,不落凡尘的样子
,在一群杀马特店员里显得格格不入,
却分明在做着最下等的事情。
我尴尬得不知该不该打招呼,最后只是别过脸,快步走了。
04
“她一直坚信只要肯努力,就没有做不成的事。怎么想要取得一点点成绩,都变得这样难呢?”
我妈在那个沙龙办了卡,难得休息日陪她去修头发,就能和江晓媛聊上几句。
她顶着硕大的黑眼圈,吹头,递卷发棒,扫头发,忙得像被抽飞的陀螺。
骄傲的天鹅面露谦卑,询问着客人水烫不烫,看得我于心不忍。
她说在力争一个试运行的彩妆业务,天刚亮就爬起来发传单,拉人走秀,免费化妆,叫我有空来捧场。她的神情里似乎有些光,而我还惦记着这周没做完的五三,委婉拒绝了。
生平第一次对于
吃穿不愁,有家有妈
,感到一丝侥幸。
05
“人的尊严也像河冰一样,有时坚如磐石,有时一捅就破。等到春暖花开,冰就要化了。”
我考到了本省一所重点大学,爸妈奖励小钱一笔,第一次允许我去烫个头发。然而正要升为技师的江晓媛,辞职了!
沙龙好歹小有名气是连锁,
她竟然要跟着个技校的化妆老师,再从打杂做起。
给我上卷发棒的小姑娘似乎曾和她要好,唉声叹气操心着,江晓媛以后,可怎么攒钱嫁人啊。
我也不是没想过,
她是经历了怎样的挣扎,才选了最破釜沉舟的一条路。
然而开学之后,生活就被应接不暇的社团活动和男朋友给填满了。
06
“你记得你要干什么吗?你记得你是谁吗?你可真是个不知所谓的小可怜。”
终于挣脱了管束,课随便翘,夜随便熬,考试抄抄就过了。
身边每个人都放肆地活着,
似乎要把之前被应试教育尽数没收的青春,一次性找补回来。
江晓媛这个名字,慢慢离我远了,远得似乎不在一个时空。
而我没料到,四年不过一弹指。
07
“人一方面认为,一辈子干一种工作没出息,一方面却又认为,那些一天到晚跳槽的人也不靠谱。”
经过了僧多粥少、性别歧视的秋招炼狱,好不容易拿到一个小互联网公司的 offer,被家里一口否决了。
想反对,是没有底气的。说到底,它并不能算我喜欢的工作。独自一人去大城市闯荡,我也是不安的。
而扪心自问,究竟喜欢什么,竟哑口无言。
然而我再次看见江晓媛,竟然是在电视里。
听说她仗义地拒绝了去知名工作室发展的机会,跟着原老板创业去了。
那个在彩妆大赛直播里,披荆斩棘,赢得掌声的姑娘,被时间打磨出了成熟的光泽,而举手投足间,又似乎变回了那个,
曾让我羡慕不已的,下巴微微扬起的江晓媛。
一场比赛看得我眼睛酸痛。
那个冬天,家里给我报了省考,我也和毕业后要回老家的男友,分手了。
08
“我就不相信什么热爱事业,人从骨子里就是好逸恶劳的,什么工作狂,那不都是穷的么?”
等我终于,向当年那个一脸不忿的自己妥协,过上了我妈所企盼的,白天边做报表边淘宝,夜晚瘫在家里看韩剧的生活,江晓媛已经离开了这个小城市。
节日是个好东西,让许久不联系的我,能有个正当理由,就着千篇一律的祝福语,询问她近况几句。
她说老板把她一个人掰成几瓣儿来使,监工、会计、行政,样样都得干。她说累得眼角有干纹了,先不说了,要去挣钱了。
我却分明听出了一种危险又迷人的,乐在其中的沉溺。
或许,她已经找到了比钱更无法割舍的东西。
我趁着安静的夜色,翻箱倒柜摸出了蒙尘的画笔,真是好久不见,一别竟然这么些年。
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