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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来越多睡不着的年轻人,困在误用安眠药里

三联生活周刊  · 公众号  · 杂志  · 2024-12-10 21:00

正文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由中国睡眠研究会等机构联合发布的《2024中国居民睡眠健康白皮书》显示,在超过一万名学生、上班族和退学职工提供的睡眠相关数据中,59%的人存在失眠症状,完全无睡眠障碍人群仅占19%。

充满压力的当下,寻一个好觉实属艰难。不少年轻人把安眠药误认为解决失眠的唯一方式,在“成瘾”和“戒断”之间,失眠显得复杂无解。由于缺乏专业的睡眠认知行为治疗和心理治疗,不少人困在一片又一片的药物中。



石润乔

编辑 | 徐菁菁

“大部分年轻人失去了睡眠节律”

在健身房里,健身教练可可一眼就可以认出那些眼神无光的会员。她们的疲倦对可可来说如此熟悉。
从初中起,可可有些神经衰弱,常常在渺茫的困意里,躺在床上“硬睡”。现在,她三十岁出头,黑眼圈、眼袋和鱼尾纹随之而来,只能通过化妆和医美延缓时间。可可是一名健身教练。她保留着强悍的肌肉力量,但失眠已经直接影响到她的工作能力。
彻夜不眠后,当阳光透过窗帘照进屋子,她感觉身体虚弱,有种“被掏空”的感觉。即使在工作日,精神颓靡的她也不想和别人说话,更没有精力给会员发消息、约课。在健身行业,教练与会员之间的关系一般靠教练主动经营维系,这就是不被淘汰的法则。长期失眠让可可无法保证收入的两个来源:开卡和续费,课时费也很难到手。被淘汰的危机感始终盘旋在可可的头顶

《闪耀的她》剧照
根据《中国成人失眠诊断与治疗指南》,作为一种常见的睡眠障碍,失眠指尽管有合适的睡眠机会和睡眠环境,依然对睡眠时间和(或)睡眠质量感到不满意,并且影响日间功能或引起躯体不适的一种主观体验。
当下,寻一个好觉实属艰难。《2024中国居民睡眠健康白皮书》显示,在超过一万名学生、上班族和退学职工提供的睡眠相关数据中,59%的人存在失眠症状,完全无睡眠障碍人群仅占19%。

过去,人们通常认为老年人容易睡不好,但现在年轻人也是睡眠的困难户。

北京回龙观医院睡眠医学中心主任周双桨发现,最近小十年来,睡眠门诊的病患年龄结构愈发年轻化。在比例上,老年人占50%,十二三岁的孩子占10%,三四十岁的青年人占40%。在七八年前,45岁以上的病患占比70-80%。

北京回龙观医院靠近西二旗和上地科技园,那里互联网大厂林立。周双桨一看到20、30多岁的小伙子、小姑娘,首先问对方是做什么工作的,对方通常回答“IT行业”;其次问有没有情绪问题,十有八九也是有的。

《门锁》剧照
周双桨解释,主动熬夜往往是年轻群体失眠的起因。“这里面无非两种群体,一种是上班的,一种是上学的,要不在公司做白领或者IT工作,要不读研究生”。这两种人都有睡前长时间使用电脑或手机的习惯。当睡前长时段使用电子产品、运动量减少,这样的生活节奏容易导致睡眠问题。

周双桨印象最深的病例大都来自IT行业。“程序员接触电脑本身就比一般人多,再就是影视工作者,时常拍夜戏,凌晨四五点才收工。”来到睡眠门诊时,周双桨发现,褪黑素已经对这部分人失效。

还有更加“危险”的情况——有的病患不需要到公司打卡,只完成工作量即可,工作时间弹性化。这意味着第二天十点起床也可以。于是,偶然性的熬夜逐渐累积成习得性熬夜。很多病患的睡眠时段变成凌晨两三点睡到次日中午。

除了上班一族,大学生也时常主动熬夜。《2024中国居民睡眠健康白皮书》显示,“00后”平均入睡时间为00:33,而“70前”入睡时间为23:02。56%的大学生每天使用手机超过8小时,且有51%的人在零点后入睡,更有19%的人入睡超过凌晨两点。

周双桨告诉我,这导致一个问题:也许睡眠时长足够,但长期熬夜后,褪黑素的分泌高峰将会向后推移,甚至无法分泌。

《逗爱熊仁镇》剧照
一位女性程序员治疗失败的案例让周双桨遗憾。他记忆中这位女性三十几岁,是公司的元老,不再需要每日坐班,“想咋睡就咋睡,想咋起就咋起”。这位病人作息颠倒十年左右,时常睡到下午两三点。她几次在睡眠病房住院,医生为她联用三种药物后,才基本上保证她在12点能够入睡、在床上迷迷糊糊地躺7个半小时左右。可惜,在这七个半小时中,病患常会数次醒来,每次20分钟左右,多梦症状一直无法消除。

周双桨不断向我强调一个词:“节律”。睡眠是有节律性的,打破睡眠节律带来的后果是——大多三四十岁的青年人,还没来到神经递质耗竭的年纪(一般认为人从60岁开始,神经递质逐渐耗竭),却已失去深睡眠的能力。“那就像一个老旧的自行车,再保养也回不到新买的状态了”。

药,到底能不能停

药,是可可对抗失眠的最后一招。可可断断续续地服用安眠药四年,效果差强人意,采访的前一宿,可可一夜无眠。夜里12点左右,她吞下一片名叫思诺思的短效安眠药,顺手玩了两把游戏,萌生的困意就消散了。

吃了药睡不着,不吃更睡不着。可可渴望一觉醒来神清气爽的滋味,她把这称作“自主入睡”。她在社交媒体发了一条帖子,把困境归因于她所服用的安眠药。“思诺思夺走了我自主入睡的能力”,她在帖子中写道,有173条评论交流服药和“戒断”体验。

从今年开始,全科医生李焱也在试着靠自己的力量摆脱药物。李焱始终怀疑安眠药会产生长期的影响:“我还年轻,30多岁这么吃下去吃到60岁,怎么知道有没有副作用?目前还没有以30年为长度的对照研究。”

《警察故事2013》剧照
李焱试着撤药,在几宿不眠的状态下强撑着上班。身体到达极限,第四晚就算不吃药也会睡着,但也只能睡三四个小时。如此往复循环几轮,都以失败告终,不得不求助药物。李焱发现,几个晚上不睡对身体伤害太大,每尝试一次,就会被看诊的病人传染,患上重感冒。她也担心,自己对药物产生了依赖,再也离不开了。

晓雯的失眠始于12年前怀孕生子。那时她22岁,怀孕时常常彻夜不眠,在月子期开始看医生。她周围没有人了解“产后抑郁”,她也没把情绪问题当回事。她的婚姻生活并不幸福,失眠也越来越严重。2015年起,晓雯开始寄希望于安眠药,几乎每晚都服用。一次,她在连续一个月没怎么睡好觉之后,心情不好,冲动之下把家中存有的安眠药都吞了下去,加在一起一共吃了30多片。

药物是安全感的来源,晓雯说她曾经试过停药,但停了之后烦躁得无法入睡。晓雯很困惑,她自觉这些年,随着婚姻的终结,情感上的创伤已渐渐平复,还是睡不着。是不是因为吃药成了习惯?

实际上,安眠药的成瘾性往往被误解。周双桨解释,市面上使用的安眠可粗略分为两大类,一类是苯二氮卓类,一类是非苯二氮卓类。前者具有一定的成瘾性,尤其是起效快、半衰期较短的药物,如艾司唑仑、劳拉西泮、氯硝西泮等。但只有在剂量足够多、服药时间足够长的情况下,成瘾才可能发生。非苯二氮卓类别中几乎没有成瘾性的药物。

《爱了散了》剧照
周双桨见过极个别的“安眠药成瘾”案例。曾经有位就诊的中年男性每天吃三盒思诺思(酒石酸唑吡坦),这是一种非苯二氮卓类镇静催眠药物。住院观察以后,周双桨发现这位男士患有抑郁症,每次情绪不佳,总觉得身上疼。思诺思诺思吃后可能产生愉悦感,他认定“吃了思诺思就不痛苦了”,不时吞下一片,一天之内吞下了二十几片。这样的情况属于药物滥用。

更多时候,人们恐惧的成瘾性实际上是医学上的“撤药反应”。周双桨解释,当患者从高剂量突然间减药、停药,会出现状态反跳与躯体不适。因此,即使在病情稳定后,患者也需要在医生的指导下缓慢减停安眠药。

在不了解撤药反应的情况下,很多人出于对安眠药成瘾性的恐惧,自行减药、断药,反而促使症状恶化。
周双桨有些无奈地描述患者的认知误区:“很多病人总说药成瘾,怎么一减量,这么不舒服,心慌干呕。那其实是撤药反应——减得太快”。

睡不好只是问题的冰山一角

药有用,但不能解决一切问题。

长期依赖药物的失眠患者晓雯,从2015年开始跑遍了四川各大医院的睡眠门诊。一个常见的模式是:自己描述症状之后,医生开了几种安眠药,在处方上写下一天吃几次。几乎没有问诊的阶段,在晓雯的后面,还排着长长的队伍。

因为害怕上瘾,晓雯没有按照处方标明的剂量服用,自己把说明书拿回去研究,每天最多吃一片。除了借助安眠药物,晓雯也去看过中医,试过星状神经节阻滞针等其他疗法,收效甚微。

在四川省第二中医医院的睡眠门诊,医生林蓉和她的同事每一天都需要加班,中午到1点左右,下午到六七点,平均每天看诊五六十人。尽管如此,她坚持把首次诊断时间定在十五分钟左右。除了收集病人的病史信息,她认为更重要的环节是“健康宣教”,即睡眠认知指导,包括用药习惯和睡眠习惯。

《爱情公寓》剧照
“不管对于国内还是国外,其实失眠的认知行为治疗是相对于药物更有效的治疗方式”。这对林蓉来说也是必要的,因为“如果只给患者开药去吃,用药的方式和效果就会打折扣”。

睡不好,问题往往不是单纯的,有复杂的问题需要厘清。

在门诊中,林蓉印象最深刻的是一位30岁左右的男士,他专门从宜宾赶到成都看失眠门诊。他说,自己失业三个月,失眠也有三个月了。从出现失眠开始,他便到各大医院,反反复复去看医生,安眠药、抗抑郁、抗焦虑的药都用,也不见起效。“这个问题就是解决不了”。

睡眠变成了他生活里的头等大事——“一定要把睡眠问题解决了才能去上班”。睡不着就什么也不做,家务活都让妻子去处理。他认为,解决睡眠问题才是一切的开端。

林蓉劝导这位男士,解决睡眠问题的关键是调整睡眠习惯,习惯不好,吃再多的药效果也不会好,而且药物副作用(如头晕、乏力、反应慢等)也会影响第二天的生活质量,长此以往,会让您丧失工作、生活的能力,诱发焦虑抑郁等问题,反过来加重睡眠问题。所以,目前除了服药,还需把自己的生活安排起来,即使不工作,也要生活规律,每天适当运动。睡眠的问题往往无法单独解决。“等是等不来的”。

《爱情而已》剧照
林蓉尝试调整这位男性对睡眠的认知。她说:“睡眠是一个问题,但是这个问题不会导致生活全部崩溃。只有先把睡眠习惯调整好、把生活安排好,边做事情边治疗,睡眠才能慢慢好转。”

在北京回龙观医院心理治疗师李玖菊接触的年轻失眠患者中,大多数人的失眠原因都可以追溯到某种更深层的心理机制。

一个二十多岁的男性研究生入睡困难。他告诉李玖菊,自己喜欢在冬天没来暖气的时候盖三四层被子,被包裹的感觉让他放松。独自一人躺在床上像是“在沙漠中四处无人”,充满了荒芜感。

于是,每当直面这种感觉时,他便玩手机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他玩得精疲力尽。凌晨2点多,“像一台摔落在地的电脑,砰地一声关机”,终于入睡。

还有一个女性患者习惯在夜间不断地反刍、自责。李玖菊见过不少年轻人从小到大扮演着乖乖女角色,家庭环境紧张,父母要求颇高。

这个女生告诉李玖菊,自己从小在父母面前惯于服从,有时甚至会扮演开心果来制造出小小的乐趣。而每当夜色降临,她开始不断地担忧自己今天的每一件小事是否得体、适当。“这不是一个自省的问题,她永远在自责”。随着年龄增长,过度自责成为这位患者无法入睡的心理机制。

《悲伤逆流成河》剧照
从精神动力学派的学科视角出发,李玖菊发现,失眠与人的心理机制紧密相关。因此,在药物治疗之外,也需要关注人在精神层面发生了哪些难以应对的困难。睡眠是一种休息,失眠者往往由于某种心理机制的持续运作,难以进入休息状态。

在心理治疗过程里,李玖菊发现,相比于老年患者来说,年轻人与中年人承受着更多的纠结与挣扎。这些人经常向她倾诉在人际关系、学业、工作以及养育孩子这几大方面的压力。“失眠更像是表面的症状,越是年轻人,就越伴随着心理层面的困扰”。

李焱的失眠始于急诊科频繁响起的警报声。四年前,李焱在深圳一所三甲医院做全科医生。她最害怕紧急情况。每当危急重症病人出现心跳骤停等异常情况,病人监护仪会响起刺耳的“嘟嘟”声。作为管床医生,争分夺秒的时刻就到了,李焱心中警铃大作。

在极短的几小时,她要为急危重症病人进行快速诊治及抢救,通常遇到的都是心梗、中风、大出血休克的病人。有时病人的病情依然无情地恶化。如果出现意外死亡,她需要撰写死亡报告。

警铃大作的危机感破坏了李焱的睡眠。她曾经去精神科就诊,心理量表显示为轻度焦虑状态。医生建议她调节压力,为她开过几种安眠药物,包括具有助眠效果的谷维素、维生素B2,以及抗焦虑的药物黛力新。

《听见她说》剧照
但李焱总忍不住思考最坏的情况,“总是慢慢地,脑海里又出现了压力的来源,不自觉地像放电影一样流过。”她在睡前不断给自己做心理暗示,安抚自己第二天不会出现任何问题,但身体依旧无法放松。

为了寻一个好觉,李焱决心换个工作环境。两年前,她申请调入深圳某社区医院工作,这里没有住院部,没有夜班,每晚加班最多到九点。换到社区医院之后,收入虽然减少到二分之一到三分之一,但工作压力骤减。

为了彻底解脱,她从心理学畅销书里找更多答案。她知晓自己是“高敏感人格”,容易多想。在休息的时候,她也会去深圳最高的梧桐山徒步。为了缓解收入焦虑,她周六日常去街上的面包店做零工,或去医学类的考试机构讲课,教别人考执业医师执照。她正在进行着一场“减压”实验,但距离一顿好觉的路途似乎还长。

去年,晓雯结束了漫长的离婚官司,净身出户,独自一人来到成都。她在成都郊区租下一处安静的住宅小区,安装遮光窗帘,佩戴睡眠手环。她在寻找和创造一个让她真正平静的环境。
她记得,2022年夏天,她曾经吃10颗安眠药也不管用。于是,她回到老家,一个位于四川巴中的小山村。白天,她跟母亲去菜园子里种地。晚上,村子很宁静,只有狗叫。早上,在鸡鸣声里,阳光照到脸上,把她唤醒。那段时间,她没怎么吃安眠药。

(可可、李焱、晓雯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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