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太炎将经学转化为历史的实录,从而将经学转化为史学的构成部分。这种双重转化,加上章氏文字音韵学之精,使他以历史的眼光探求经学中几个重要概念的“本原”,而且,在这种“本原”化的历史追溯中,瓦解了这些概念的价值,兹以经,儒,素王三个概念为例,看经学概念在极端“历史化”之后的变异。
对“经”的理解,两汉今古文经师皆无异义。今文如《白虎通》云:“经,常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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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文如郑玄云:“经者不易之称。”皆以经为常道。自汉魏至于明清,言经学之“经”字义,皆在此一理解中。章太炎既具历史之眼光,故求经字之“本义”。1910年《教育今语杂志》载章氏在日本演讲稿《经的大意》,首发高论云:“甚么叫做经?本来只是写书的名目,后来孔子作《孝经》,墨子有《经上》、《经下》两篇,韩非子的书中间也有经,就不一定是官书了。但墨子、韩子的书,向来称为诸子。孔子的《孝经》,也不过是传记。真实可以称经的,原只是古人的官书。《庄子·天下篇》说六经的名号,是《易》、《诗》、《书》、《礼》、《乐》、《春秋》。《礼记·经解篇》也同。难道古人只有六经么?并不然。现在存的,还有《周髀算经》,是周公和商高所说。更有《逸周书》,也是周朝的史官所记录。《易经》的同类,还有《连山》、《归藏》。《礼经》的同类,还有《司马法》。汉朝都还完全。这些都是官书,都可以唤作经。不过孔子所删定的,只有六经。也不是说删定以后,其余的书一概作废,不过这六件是通常讲诵的,其余当作参考书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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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国故论衡·原经》中,章太炎追溯先秦之称“经”数义:“《吴语》称‘挟经秉枹’,兵书为经;《论衡·谢短》曰‘《五经》题篇,皆以事义别之,至礼与律独经也’,法律为经。《管子》书有‘经言’、‘区言’,教令为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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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又列“世经”、“图经”、“畿服经”等等之称“经”,证“经”之名非官书。是从本义讲,经不但非官书,也非儒书,古代之书皆可称“经”。至1935年,章太炎在苏州章氏国学讲习会讲《经学略说》,其时章氏以知辛亥鼎革,道德沦丧,古文经说,因史而亡,然讲经学,犹云:“经之训常,乃后起之义。《韩非·内外储》首冠经名,其意殆如后之目录,并无常义。今人书册用纸,贯之以线。古代无纸,以青丝绳贯竹简为之。用绳贯穿,故谓之‘经’。经者,今所谓线装书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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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处胪列三说,贯串章氏一生,而皆以历史眼光“原经”,而“原”至于最古时代,“经”只是古书之统称。究章氏之原意,是为了反对明确的以六经为常道的今文经学,所以,超过汉代今文家说,而至于孔子以前的王官六艺,而且将孔子之前的六经视为历史的记载,这样一来,便自然而然的瓦解了“经”的神圣性。可以说,章太炎为了瓦解今文经学,而将经学视为史籍,经学一旦成为史籍,无形中,却连古文经学视经为“法”的意义,也被完全瓦解。章太炎的这一做法,直接开启了经学溃亡,连经学研究也一并崩溃的“新学”。章门弟子朱希祖据章氏之“经”字定义,于1919年直接提出:“经学之名,亦须捐除。”其说云:“经学之名,何以必须捐除呢?因为经之本义,是为丝编,本无出奇的意义。但后人称经,是有天经地义,不可移易的意义,是不许人违背的一种名词。……我们治古书,却不当作教主的经典看待。况且《易》、《诗》、《书》、《礼》,本非孔子一家之物,《春秋》以前的书,本非孔子一人所可以垄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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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氏另一弟子曹聚仁在《从疑古到信古》中也列举了章氏《国故论衡·原经》言古代兵书、法律、教令、历史、地制、诸子皆可以称“经”,而云:“总之依章师的主张,一切书籍都是经,这对于提倡读经尊孔的腐儒们,是最有力的讽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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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曹氏的结论,是奉劝青年们:“爱惜精神,莫读古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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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朱希祖纯为史学研究者,且主政北大历史系,辛亥之后,经学科废,举世趋新,本待有识之士,重振绝学。而章太炎对经学的瓦解,使其弟子一辈,自然而然的接上西来现代学术的思路。
必须特别注意的是,章太炎释“经”字本义,已非“经学”之经。当时学出廖平,又曾私淑章氏的李源澄,在这一问题上洞若观火,李源澄《经学通论》有云:“经学之经,以常法为正解,不必求经字之本义。然经学虽汉人始有之,而经之得名,则在于战国之世。故常法为经学之本义,而非经之达诂。近世释经义者,皆释经字之义,而非经学之经之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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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字本义与“经学”之“经”是两回事,要解释“经学”之经,不必求诸“经”字之本义,就像要解释“人性”,不必追溯到猿性,更不必追原到单细胞原始生物之性一样。以章氏之博学深思,谅不至于不知此,惟其好古过甚,厌汉儒过深,又纵横其博闻多知,故夷经为史,无所不用其极。其早年持此说,以攻击康有为,尚可理解,至于晚年,经学陵迟,既早闻其弟子“捐除经名”之论,又深知“天乘”“人乘”之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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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仍然以“经”之义如今之谓线装书,则非智者所论矣。
章氏之二“原”为原素王。素王之说,为今文经学立学之根基,而汉世古文家也多接受之。盖承认孔子有立法,则孔子为素王也。孔子之立法,在《春秋》。主《公羊传》者,董仲舒对汉武帝云:“孔子作《春秋》,正先王而系万事,见素王之文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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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钦《公羊序》曰:“孔子自因鲁史记而修《春秋》,制素王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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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古文,《左传》者,贾逵《春秋序》:“孔子览史记,就是非之说,立素王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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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皆以孔子之作《春秋》,为立素王大法者也。章太炎以孔子为史家,史家者,整理历史,使后人明朝代兴亡者也。而素王则是提出价值,以为后世制法者。是故章氏必瓦解素王之义,而其法,仍是以“历史”记载瓦解价值,《国故论衡·原经》云:“盖素王者,其名见于《庄子》,原注《天下篇》,伊尹陈九主素王之法,守府者为素王;庄子道玄圣素王,无其位而德可比于王者;太史公为《素王眇论》,多道货殖,其《货殖列传》已著素封,无其位,有其富厚崇高,小者比封君,大者拟天子。此三素王之辨也。仲尼称素王者,自后生号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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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太炎以历史上可见的三种不同的“素王”,证明孔子之称“素王”,非其本来,不过是后儒为尊崇孔子,臆加“素王”之号而已。孔子是素王,则《春秋》为孔子法,孔子非素王,则《春秋》为孔子整理春秋时代之旧史而已。故章太炎以为,认为孔子作《春秋》为后世立法,是“以不尽之事,寄不明之典,言事则害典,言典则害事,令人若射覆探钩,卒不得其详实。故有《公羊》、《穀梁》《驺》《夹》之《传》,为说各异,是则为汉制惑,非制法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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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文家言孔子“为汉制法”,而章氏以为《春秋》今文有四传,义各不同,是“为汉制惑”。而他认为,《春秋》只是史,故云:“言《春秋》者,载其行事,宪章文武,下尊时王,惩恶而劝善,有之矣;制法何与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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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章氏之说,孔子实为史家,其作《春秋》,《左氏》为正传,乃在于整理春秋正史,布于人间,使民间得而习之。
章氏之破素王之说,仍然是以史籍之歧说,颇经典之神圣。说素王之,本以孔子之前,皆有圣德,而有王位,故制作礼乐。而至于孔子,有德无位,故立空王之法以垂世,是称素王。而章氏则列“三素王之辨”,使专属孔子之素王,可属之守府者,可与之货殖者,孰不知伊尹之言,史公之论,非经学之谓素王也。
章太炎三原为原“儒”。《国故论衡·原儒》开头即云:“儒有三科,关达、类、私之名。达名为儒:儒者术士也。……类名为儒:儒者,知礼、乐、射、御、书、数……私名为儒:《七略》曰:‘儒家者流,盖出于司徒之官,助人君顺阴阳明教化者也。游文于六经之中,留意于仁义之际,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宗师仲尼,以重其言,于道为最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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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氏此篇,极尽坟典,而立论大意,则追溯“儒”之歧义。章氏蒐集古之言“儒”者,据《墨子·经上》言:“名:达、类、私”,而分儒为三种。其一“达名为儒”,指的是古人有将“儒”学概括一切“术士”,即一切有术之士者,凡道家方士、法家、杂家,九流之人都可以称“儒”。其二为“类名为儒”,指的是《周礼》诸侯有保氏之官,以礼、乐、射、御、书、数“六艺”教人,通此六艺者称“儒”。其三为“私名为儒”,指的是刘歆《七略》所云,王官失守,衍为诸子,司徒之官变成“儒家”。言至于此,则仅分析古书中“儒”本有异说,虽同一字,意旨有别。然章太炎之意不在此,分别三科之后,乃云:“是三科者,皆不见五经家。往者商瞿、伏胜、穀梁赤、公羊高,浮丘伯、高堂生诸老,《七略》格之,名不登于儒籍。”也就是说,古之儒者三种含义,无一含义包括了传五经的经师,易言之,经师不是“儒”,而在《七略》的图书分类中,传五经之周秦大师,皆不在“儒家类”中,而在“六艺略”中。是“经学”与“儒学”,截然分开,古“儒”之三科,皆无经师,《七略》之六艺,皆无儒者。盖刘歆之《七略》,以六艺为王官学,而诸子为百家言,儒家止为诸子之一,非能跻于王官。但是,早在刘歆之前,司马迁著《史记》,其《儒林传》皆传经之士,且自《史记》之后,历代正史,因之未改,则五经之学,岂非“儒家经典”?章氏于此解释道:“自太史公始儒林题齐、鲁诸生,徒以润色孔氏遗业。又尚习礼乐弦歌之音,乡饮大射之礼,事不违艺,故比而次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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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说来,司马迁将经师行迹题为“儒林传”,不是因司马迁认为传经即儒者之业,而是因为这些传经者能够发展“做为诸子之一的孔子”的学说——勉强可以列入“私名为儒”,而且,他们也司《周礼》六艺的礼、乐、射——勉强可以列入“类名为儒”,在章太炎看来,司马迁大抵上是搞错了。章氏接着说:“晚有古文家出,实事求是,征于文不征于献,诸在口说,虽游、夏犹黜之。斯盖史官支流,与儒家益绝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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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古文经师研究的是王官学,不是百家言,是《七略》中的“六艺”,不是“诸子”之“儒家类”,所以,古文经师是“史官之支流”,并不“润色孔氏遗业”,与孔子关系不大,也非“事不违艺”,不符《周官》保氏之教,所以,古文经师更不应列入《儒林传》。章太炎以他所概括的儒者三科为标准,评议道:“今独以传经为儒,以私名则异,以达名、类名则偏。……传经者复称儒,即与私名之儒相殽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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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经者传的是做为官书(历史)的六经,与做为诸子的“儒”,已然不同,而将其放在一切术士的“儒”与周官保氏“六艺”的儒中,又只执一篇,所以说,经师与儒士,判然有别。
这样,章氏以历史的眼光,总结出“儒”的原意,断定“儒”是子家,“经”在经部,二者不应相混淆。如此一来,呈现出章氏的用意,是将经学与孔子区别开来。孔子不是经学的开创者,而只是经学的传承者,并且经学只是历史的实录,在这种逻辑中孔子的删削述作事业,铸就的是一个“史学家”。章氏通过“原儒”,裂分儒家与经学,夷孔子为诸子,这就是以历史瓦解价值。章氏之后,胡适《说儒》诸论,继章氏之“儒者三科”而作,儒家与经学渐行渐远。我们还可以从章门弟子曹聚仁的《》来看章氏之说的影响。曹氏说到:“太炎师是首先提出了‘题号由古今异’的历史新观点,使我们明白古人用这个‘儒’字,有广狭不同的三种观点。他的大贡献在于使我们知道‘儒’字的意义,经过了一个历史的变化,从一个广义的包括一切方术之士的儒,后来缩小到那‘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宗师仲尼’的侠义的‘儒’。我们已经把孔丘的本来面目暴露出来,让大家明白不独宋明理学的观点,跟孔子不相干,即魏晋清谈家的论点,也和孔氏相去很远;西汉今文学家更是鬼画符,连春秋战国的儒家,也不是真正的孔子之学呢!从历史观点看儒家的演化,是有了新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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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经学史上,对“经”、“儒”、“素王”诸关键词的理解,决定了对经学大方向的认识。章太炎解释这三个概念,都以“历史”的眼光,纵横其博闻多识的才华意气,追究其本意,胪列其歧义,结果不是使其意旨大明,而是使其价值全失。章氏原经而夷经为史,进而为史料,原儒而夷儒为子学,孔子为诸子,原素王而孔子不立法。章氏之“三原”,都已经超出了传统古文经学的范围,而导夫现代史学之先路。而在现代史学中,已没有独立的“经学”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