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凌岚

英国《卫报》有一个写作者信箱，是作家大卫·巴奈特来信答疑的形式搞的一个读者互动专栏。 提问的主要是初出道的无名作者。最近一期来信来自于一个两部手稿都被拒的作者。 巴奈特除了给他／她打气，“坚持就是胜利”，另外还提了一条建议：不要轻易贬低别人的作品，“不要说‘我对女文青的小作品小抒情没有兴趣’”这种不造就人的话，你一旦进入写作者的圈子会发现同业们同气同力，是一个良好的社区。“坚持就是胜利”可以说带有鸡汤性质，但后一条“不要说同行坏话”倒是千真万确。

我是唯心主义者，相信“什么人看什么景”，一个人的世界观决定他看到的风景，遇到的人，你的价值观决定你周围的世界。这当然是我的个人迷信， 至今应验，比如在我短暂的过去两年写作时间里，尽遇到好人，写作同行，编辑都特别靠谱。

英国专栏很温暖，中文现实很骨感。在读巴老师的话的几小时后，两位中文同业前辈的反例， 狠打了《卫报》巴老师的脸。第一个是冯唐所写的《把一辈子当成一天过》（推在GQ公号上）， 提到他的所有编辑都是人渣， 除了出版《不二》的颜老师。第二个打脸的，是一个作者在朋友圈的评论，虽然我心中不快但人家是私下议论，言论空间不一样。第一个打脸比较狠，不仅是因为GQ公号的公开性质，我一度很喜欢读冯唐，至今书架上保存他的随笔散文集， 他在《GQ》杂志上的专栏有好多金句，我也喜欢转述。

《把一辈子当成一天过》也属于他的GQ专栏系列，格式也是书信体公开信形式，这篇是给出版小说《不二》的编辑颜老师的公开信。 借公开信这种自由的形式吐露心扉，这也没什么。但赞一个人，为何非得拉“漫长写作生涯中遇到的编辑都是人渣”这堵墙来作背景，够狠。他几次提到自己“漫长的写作生涯”，真要是漫长岁月这得遇到多少编辑多少“人渣”啊，打翻一船人了。把此文转给同写专栏的朋友，还是爪姐犀利，说渣不渣也罢了，也许冯师真的是倒了血霉，大半生跟全国出版界的所有人渣一一对上，亦未可知。

此文开篇说“是想罗列编辑颜老师的好”， 结果罗列的都是冯唐自己的牛逼，每一条都没舍得掩饰一下：……（你出版《不二》） “因为你觉得我写了一本内容奇怪二文字绮丽的小说而不是因为我的名气可以帮你挣钱。” “《不二》不是一本淫书而是一本奇书，我们要为汉语的生长做出一点贡献，要做最后一个能出版这本书的方寸之地。”看看，都升华到“汉语生长作贡献”这种伟业了。

先说淫书和奇书。冯师多次提到艺术的金线标准。这个标准无论怎么掰扯，有一点肯定的，作品怎么样，达标如何，是读者说了算而不是作者说了算。我读过冯师大部份作品，也在文章中喜欢引用他的金句。我也读过《不二》，2012年在香港的一个读书会读的。小失望，我看此书既不淫更不奇，是妇科医生开列人体解剖器官的文字， 它没有触动我们那个小小的读书会成员的淫感。读书讨论的最后一句是“这本书是谁推荐的？以后要先了解一下情况再推荐， 不要跟风乱推荐，我们一个月读一本书，不容易的。”

▲ 冯唐作品《不二》封面

所以，对书的感受得读者说了算，作者写作时觉得足够色情足够绮丽，不足以说明问题，这跟说笑话把自己逗得哈哈大笑，旁人在一边冷场是一个道理。自己把自己搞嗨容易，一张苍老师的碟就可以了，甚至不用苍老师。自恋的人，想想自己就可以嗨个不停。但小说的艺术是让读者隔着文字嗨，而且欲罢不能。按冯老师的艺术金线说，淫书也有金线，在飞机场书店摆码洋的是畅销书金线，不是文学的金线。

现在冯师借着夸编辑的机会再次毫不掩饰地颂扬自己，拔高《不二》，这种打粉丝脸的小儿科， 我这个读过《不二》的读者不认：我真的是买您的书，听您在纽约书展上的讲座啊。如果《不二》真是你说的那样改变汉语文学的里程碑作品，作者性格的自恋不恋， 残与病于读者都不是问题，文字读者不比电影观众，唯作品说话。好作品，读者不关心作者是什么人，自恋不自恋。差作品，作者再自恋叽歪就非常可笑。

婴儿爱上镜子中的自己是萌，爱到青春期时如醉如痴，成为发育期间精神障碍性质的一种病，是为自恋症。又叫水仙花情结， 心理学全名叫水仙花情结人格错乱， NPD， 起源于希腊神话里某个美少年，因为自私自利得罪了某大神，受到一个奇怪的诅咒： 他爱上自己水中的倒影，以至于整天在水边徘徊不去，看着自己水中的倒影如痴如醉，最后投水而死，变成水仙花。这种自恋的症候一般会随着青春期退潮，荷尔蒙的正常化不治而愈，人的自我价值也随着自恋症的消除而自动修正，正常化。少数人的自恋症，久恋而不退烧，成为心理顽疾也就是上面说的人格错乱，NPD。

成为精神疾病的自恋症，远远超过“越看自己越好”，“文章是自己的好，老婆是别人的好”的初级阶段。最近美国著名的自恋症病人是新总统川普，他一天没有担任过公职，却将自己比肩林肯，后来在幕僚劝说下稍稍作了历史地位的下调，把自己定在里根总统的格位上。这种政治形象上的宏大感，对应写作者“汉语生长作贡献”是一个级别的， 自诩“改变美国历史进程”，“对汉语史作出划时代贡献”，都属于宏大人格症，美国心理学协会对自恋症的第一条定义。

水仙花人格还有其他症候：宏大的自我，内心却极其脆弱，玻璃心；在宏大自我的想象下，往往夸张自己的成就，成功，财富，智商，能力，才华，美貌；需要别人特殊的关注，喜欢无时无刻地被注意；对于别人的情感难以感同身受；容易嫉妒别人， 也容易相信别人嫉妒自己，等等。哦还有重要一点，跟前面“除了一个人，编辑都是人渣”这条吻合，就是水仙花人格症患者特别相信“伯乐”，自己的特殊才华需要被才智同级别的人才能发掘，不赏识我是你智商不够，眼睛瞎了，简单说就是伯乐和千里马的关系， “除了颜师其他编辑都是人渣”。自恋症的心理特征很符合国内最近概括的奇葩品种，中年男人“巨婴症”， 女人“公主病”。

为什么自恋症患者里公多母少？是的是的，这也有统计数字，此病者中多于50%-70%是男性，骄矜自恋的确有性别偏向。所以巨婴男浮出水面的时候多，因为基数大啊。记忆中遇到的第一朵水仙花，是进大学初，遇到一个系里的神人，比我们高好几个年级的男生，到女生宿舍来聊天，他的名言是：湖南自古以来出了两个人，一个是毛泽东，另一个就是他了。除了宏大人格以外，他和蔼可亲，并不讨厌。我们这些刚入学的小女生围着“湖南第二”师兄还挺嗨的，我们都在青春期的疯狂中快乐着。

李安在他的讲演《我的时代与我》中说过一句对艺术家的警告，他说“自我”也就是ego， 是艺术家最大的魔障。观众买票看电影，希望通过你的作品看到他们自己， 而不是看到艺术家。观众是在艺术创作中寄托自己的情怀与梦想。如果艺术家只想寄托自己的情怀，只对“自我”感兴趣，最后爱读他作品的人，除了他的父母，还有就是按时付钱的心理师。按我老妈对我的教训，你到底写了什么了不得的作品了，要喋喋不休地抱怨别人不理解， 世道不公平？！这话几次给我当头棒喝。

▲ 乔伊斯

现代文学史上著名的傲慢无礼者，是乔伊斯，他自从十岁开始就被周围人目为天才，自视也极高， 他的作品为他的傲慢背书。乔伊斯大学毕业初，当时爱尔兰的最有名的诗人叶芝请他吃饭，和善老实的叶芝久闻乔伊斯的盛名，可是乔伊斯不买前辈诗人的帐， 他连正餐还没开始，就指责叶芝的诗歌风格陈旧， 说老家伙是文学进步的绊脚石，然后拂袖而去。叶芝也是只认才华和作品的死脑筋，他独自吃完午饭，买单走人，之后他没有说过一句对乔伊斯作品不利的评论 。所有这些少年气盛，这些无礼和冒犯，都为纯文学爱好者这个极小圈子津津乐道，成为天才怪诞不经的传奇。我们读乔伊斯的作品，《都柏林人》是现代小说的灯塔，《尤利西斯》是英国文学的标杆，只要作品过关，读者愿意纵容作者的一切人格缺点，这是文学的金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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