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书评》丨俄罗斯是个“黑帮国家”吗？

作者：玛莎·格森（Masha Gessen）

翻译：纪晓彤

俄罗斯是一个法西斯主义国家吗？还是一个极权主义国家？一个独裁国家？一个热衷于个人崇拜的国家？一个体制性国家？一个专制国家？一种意识形态？一个盗贼统治的国家？在上一周的其中两天，一些最杰出的俄罗斯思想家（以及少部分非俄罗斯思想家）在立陶宛的首都维尔纽斯碰面，讨论普京政权的性质，以及当普京不再执政时它将何去何从，而无论这将在何时或如何变为现实。这次会面由国际象棋冠军和政治家加里·卡斯帕罗夫（Garry Kasparov）召集，他和其他大约四百多名参会者中的绝大多数人一样，过着流亡生活。他们来自美国、英国、德国、马耳他和波罗的海沿岸国家，而维尔纽斯则因其地理位置和与俄罗斯有象征性的密切关系而被选中。

政治学家莉莉娅·谢夫佐娃（Lilia Shevtsova）对俄罗斯的描述： “部分是在冰上的半腐朽帝国，部分是加油站”，是最生动的，而当前俄罗斯知识分子阶层中流行的说法是将俄罗斯称为一个混合了独裁和民主的“混合政权”。和其他对普京主义的定义不同，这一称谓中包含了希望：它暗示了这一政体中微弱的民主因素可以壮大，并用以削弱独裁的那一部分。 因此，反对普京的政治家们应当努力参选，而无论选举有多少缺陷。反对意见认为，参与虚假的竞选只会使得普京政权合法化并削弱反对者的力量。“这并不是一个混合政权！”会议结束后，安德烈·伊拉里奥诺夫（Andrei Illarionov）呼喊道。伊拉里奥诺夫是一名经济学家，曾于2000年至2005年担任普京的经济顾问（然而他从未完全融入到这一政权当中），目前居住于华盛顿。“以这种方式看待它（普京政权）就是个错误，而这种分析性错误会带来长期的悲剧性影响效果。”

正当伊拉里奥诺夫通过话筒传达这一警告之时，一个故事在美国发生了。在华盛顿哥伦比亚特区，一名前俄罗斯政府部长的尸体于11月在酒店房间中被发现，验尸官得出的结论是其死于头部钝力损伤。米哈伊尔·Y.列辛（Mikhail Y. Lesin）多年来以多种官方身份统治着俄罗斯媒体，将其收服为普京帝国所用，并在其中获得了巨大的财富，但他似乎在2014年失去了普京政权的欢心。他的死亡或许是迄今为止证明俄罗斯是一个“黑帮国家”的最有力证据。

“黑帮国家（mafia state）”这一词由来自俄罗斯在欧洲的盟友匈牙利的社会学家巴林特·马扎尔（Bálint Magyar）首创。在过去的十年中，当匈牙利领导人欧尔班·维克多（Viktor Orbán）积聚各方势力，削弱政治和经济对手的力量，并将国家机构作为获取个人权力的工具时，马扎尔和他的同事就曾详细论述这一概念。这一概念对匈牙利的知识分子了解他们的社会中发生了什么如此重要，以致于一部搜集了关于该主题的20篇社会学文章的文集在当地售出了15,000本，这一销量对于一本学术书册而言是前所未闻的，尤其是在一个人口总量为980万的国家。这一概念在匈牙利外鲜为人知，尽管马扎尔认为它还描述了其他三个后共产主义国家的政权：阿塞拜疆、哈萨克斯坦和俄罗斯。（马扎尔本人的著作：《后共产主义黑帮国家：匈牙利的实例》，最近被译为英文。）

依据我去年在布达佩斯采访马扎尔时他提出的观点，以下这些均非黑帮国家。它不是一个盗贼统治的国家或者“裙带资本主义”国家，因为这些术语都体现了参与者之间的自愿联合，并似乎通过代理人激发参与者的情绪。但是，例如在俄罗斯，那些曾被称为寡头的人已经放弃了所有政治权力和大部分个人自主权，以换取部分的利益。这并不是“新自由主义”或“非自由主义”，因为它既不是对自由主义的发展，也不是对自由主义的偏离，实际上它与自由主义毫无关系。当然，在黑帮国家内存在所谓的选举，依据法院和法律，但是它们已经完全工具化了：它们服务于调节集团内部关系并分配利益，这主要是因为它们是黑帮上台时最直接可用的工具。黑帮国家也不是寡头政治，因为政治权力已经如同腐败一般被垄断。它也不是独裁国家，因为相反地，黑帮国家具有一定的合法外衣——正是这种虚假的民主仪式使得一些人将其称为“混合政体”。

许多针对后苏维埃政权的分析聚焦于它们缺乏什么：例如公正公开的选举，或者传媒自由。这些分析，依据马扎尔的说法，就像通过阐释一头大象不具备哪些要素的方式描述这头大象：“大象没有翅膀——好的。大象不能在水里游泳——没问题。但是这并没有告诉我们大象到底是什么！” 要理解何为黑帮国家，我们应当想象存在这么一个国家，它由罪犯统治，并进行类似于组织犯罪的活动。它的中心是一个家族，而家族的中心是一名家长。 “他并不管理国家，”马扎尔说：“他负责安排——各种职位、财富、地位和人。”在普京执掌下的俄罗斯，这一“家族”包括了长期担任秘密警察职务的伊戈尔·谢钦（Igor Sechin）和谢尔盖·伊万诺夫（Sergei Ivanov），但也包括了普京圣彼得堡时期出现的表面自由主义者，例如总理德米特里·梅德韦杰夫（Dmitry Medvedev）和前财政部长阿列克谢·库德林（Aleksei Kudrin）。最近加入这一家族的还有国防部长谢尔盖·绍伊古（Sergei Shoigu），他曾在叶利钦时期担任紧急情况部部长。 家长及其家族只有两个目标：积聚财富以及集中权力。极权主义国家的支柱——暴力和意识形态——在黑帮国家的手中只是工具。 这一区别是有意义的，因为这一模型描述的所有国家都是后共产主义国家。它曾经掌控国内所有的经济，而如今它只想控制最有利可图的企业，并挪用其余部分的收入——以及消灭那些拒绝合作的人。

正如黑帮一样，黑帮国家也谋杀——但它们只谋杀那些不受胁迫和讹诈影响的人，例如记者，或者像反对派政治家鲍里斯·涅姆佐夫（Boris Nemtsov）这样大胆的独立人士，该政治家于一年前在莫斯科被枪杀。“但是黑帮国家中的这些谋杀，乃至监禁，与传统的独裁政权相比规模要小得多，因为它们并非必需品，”马扎尔说道。在大多数情况下，强制措施可以达到目的——与其他国家不同，黑帮国家更加务实，不会为了谋杀而谋杀。

从斯大林主义到盗亦有道的转变否认了这种意识形态的伟大历史影响。典型的黑帮国家提出应当关注意识形态，因为它会存在于家族中。有时家长将不得不提醒这个家族应当如何看待自己——它认为自身的核心身份为何。在俄罗斯，这就是普京所提的“传统价值观”。在大多数情况下，家族只思考外部世界是什么样的：以俄罗斯为例，它认为它是一个腐朽并受到敌视的国家。这两种观念的结合与极权主义政权的目的相一致——它孤立整个社会，并对其动员——但其更为动荡也更不能稳定适用，部分原因在于黑帮国家或许不需要持续的动员。

家族大概是马扎尔模型中最重要的部分。 任何一个家族都不是一个自愿形成的联合体：有人可能是出身于其中，有的人可能是被家族吸收，但没有人能脱离家族。在普京执掌的俄罗斯，很少有人尝试逃离。大多数俄高层官员会从一个岗位转到另一个岗位，有时会使得其失去特权，有时则能获得利益。 普京的第一任总理米哈伊尔·卡西亚诺夫（Mikhail Kasyanov）于2004年离开了这一家族，他是为数不多的选择退出的人。他告诉笔者，普京曾直接或通过代理人向他提出一系列令人无法拒绝的要约。这些要约愈加坚持，且威胁的意味愈加明显。然而卡西亚诺夫拒绝了这些要约，并成为反对派的鼓动者以及一个小型反对党的领导人。他至今仍活着大概是因为他的这番事业并未特别成功或广受欢迎。尽管如此，在过去的几个月里他也曾反复受到威胁，并且在二月份还曾在莫斯科遭到一大群人的袭击。

对于卡西亚诺夫来说，幸运的是，他从未被真正地吸收到这个家族中。作为一个叶利钦时期的技术专家，他是一位经验相当丰富的管家，在家族搬入到这个国家时，保持他们的“住宅”能够正常运转。而相反地，列辛则被吸收进家族中。他曾是家族的一员。他的大部分岁月都在媒体里工作；他自己的公司Video International曾是苏联的第一批私营企业之一。在鲍里斯·叶利钦（Boris Yeltsin）手下，列辛曾负责重组国家媒体，并于1999年担任新闻部长，他曾利用这一职务帮助弗拉基米尔·普京（Vladimir Putin）竞选总统。普京当选后，正是列辛实施了对全国最大的独立传媒公司“万能媒体”（Media-Most）黑帮式的收购。为了处理好这次收购，列辛让俄罗斯天然气垄断企业单方控制了万能媒体的债务，并要求其归顺。当万能媒体的创始人和所有人弗拉基米尔·古辛斯基（Vladimir Gusinsky）表示拒绝后，他随即被捕并被拘禁了3日，直至他同意转让公司并离开俄罗斯。

与大多数普京集团的成员不同，列辛没有和普京一起长大，也没有和他一起在克格勃服役，或在上世纪90年代初与他在圣彼得堡共事，这限制了列辛能爬到的高度。当黑帮中的一位“土著成员”尤里·科瓦尔恰克（Yuri Kovalchuk）想要将列辛的公司Video International据为己有时，列辛无法拒绝（表面上列辛已经在几年前将公司兑现了，但实际上他仍然从中获取利润）。列辛的一位原始商业伙伴在此前已经去世，而另一位则被迫出售自己的公司并成为被雇佣的公司CEO。[1]对于列辛而言，为了留住家族中，这一代价完全可以接受：在短暂的休退后，他恢复了在普京的国家机器中的高层位置。

然而，在2014年底，列辛突然在家族中陷入困境。有传言称他与阿列克谢·米勒（Aleksei Miller）不和，后者是普京集团中的土著成员，也是国家石油集团俄气公司（Gazprom）的CEO。因此，列辛失去了他的工作，不再担任那家作为俄气公司名义上的子公司的传媒公司的负责人——实际上这一公司是控制着克里姆林宫的媒体及其商业利益的几大管理机构之一。随后列辛离开了俄罗斯前往瑞士，并在去年去到美国，一个他拥有长期房产的地方。在包括科瓦尔恰克在内大多数集团成员被禁止进入美国的时期，列辛的行为无异于叛离家族。列辛大约已经失宠了，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可以就这么离开并摔上门。在西方执法部门正在对俄罗斯精英阶层的商业行为进行调查的时期，列辛实在是在敌人的领域内游荡地太远太自由了。

这一切以列辛的尸体于去年11月在华盛顿哥伦比亚特区的酒店房间内被发现而告终。验收官上周出具的报告中显示，除了头部的钝力损伤外，列辛的颈部、躯干、手臂和腿部都曾遭受钝力打击。《纽约时报》曾在报道中称酒店房间现场没有强行闯入的痕迹，但列辛在经历了造成他受伤的争执后回到酒店时，的确狼狈不堪。换句话说，似乎列辛曾被揍了个半死，随后回到酒店。他或许有理由直接独自回房而不是寻求治疗。他在房间中死亡，并在第二天早晨被发现。

去年秋季，当列辛的死亡第一次被公开时，没人为他说好话。俄罗斯国家媒体——其中大部分还曾经由他管理——发布了简短的讣告，称他死于心脏病发作。小型独立媒体部门的文章和社交网络上记者的帖子中则洋溢着愤怒。列辛留在人们记忆中的形象是残忍的、不诚实的和精于暗算的，而显然这些还不是他最恶劣的特质。这或许是关于一个人似乎穷尽一生都未能成功地讨好某个人的特殊案例。

要杀一个人有无数种方法。许多这些方法都被用在了普京政权的敌人身上：他们有的被枪杀，被不同的物质所毒杀，有的人也遭受了神秘的心脏病发作。每次杀戮都会传递出相应的信息，大多数信息至少都在尝试创造一种置身事外的假象。但杀死列辛的人显然试图反其道而行之。黑帮集团有时也希望警告它的成员不要破坏规则。

[1] 披露：2011-2012年，我在Video International的第三位联合创始人谢尔盖·瓦西里耶夫（Sergei Vasilyev）的出版社里担任主编。我向瓦西里耶夫汇报工作，并与许多VI高管进行合作，因为这家公司向出版社销售广告并提供发行服务。此外，在1996-2001年我在《总结》（Itogi）杂志社工作，这是一份古辛斯基所有的万能媒体旗下的周刊。我是报道古辛斯基被捕及随之产生的交易的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