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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书评 | 童话故事的反向度书写——评张天翼短篇小说《白雪》(梁贝)

收获  · 公众号  · 文学  · 2024-10-15 23:53

正文

张天翼

天津人,现居北京,自由职业者。已出版小说《如雪如山》《扑火》《性盲症患者的爱情》等。



2024-5《收获》刊载张天翼短篇《白雪》

[美]丹尼尔·加伯

《收获》书评·252

童话故事的反向度书写

——评张天翼短篇小说《白雪》

梁贝

只要读一下开头“就跟很多童话故事一样,有好人坏人,有继母,有矮人,有婚礼,有一些小动物,有跟动物说话的女孩,有勇士,还有个快乐的结局”的这一段文字,再联系小说的标题“白雪”,那些曾经接触过格林童话的读者,大都会把张天翼的短篇小说《白雪》(载《收获》2024年第5期)与格林兄弟著名的童话故事《白雪公主》联系在一起。恰是这一饶有趣味的开头激起了我的阅读兴趣。当我们在既往阅读经验的支配下,有意或无意地将白雪、继母、矮人、婚礼等一系列因素联系在一起的时候,似乎做好了阅读一个现代版《白雪公主》的准备。这也许就是聪明作家为自以为是的读者设下的艺术圈套。毕竟,在《白雪》这样一个现实版的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的故事里,张天翼所进行的工作,其实是对既往童话故事的一种反向度书写,带有着强烈的现实批判色彩。

作品采用了第一人称的叙述方式,那个被命名为白雪的叙述者,同时也是小说的主人公。“这是个故事,宝贝”“宝贝,只是个故事”,借助于第一段中看似同义反复的这样两句话,在给出一个具体的接受者(只有读完全篇,我们才能够知道,这个具体的故事接受者不是别人,乃是白雪的女儿白荷花)的同时,也更是通过对“故事”的一再强调,强烈暗示这并不仅仅只是一个普通的童话故事。除了开头那个带有预告或者说预叙色彩的部分外,整篇《白雪》共由六小节组成。前面五节中的每一节,所采用的,都是第一人称叙述者“我”也即白雪和一种或数种动物的相互交流方式。

具体来说,第一节是麻雀、乌鸦和喜鹊,第二节是灰鸽,第三节是蚂蚁,第四节是白母鸡,第五节是白母鸡和黑蚂蚁。到最后一节,交流对象由动物变成了人,和预叙部分一样,重新变回了白荷花。一开始的时候,白雪的确是他们那个三口之家里不折不扣的公主:“第一张生日照,我看着母亲端来的插一根蜡烛的蛋糕,伏在父亲怀中,头颈搭在他肩窝,慵懒自得,像个融软了的雪人。”到后来,由于生母不幸因病去世,父亲又娶了一个被称作侯老师的地理老师为妻。尽管白雪从此便拥有了一个和自己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继母,但与童话故事不同,这个侯老师,却不仅没有对她百般虐待,而且还尽可能地给予她各种呵护与关爱。比如,“她悄悄告诉我,你放心,我让你爸去做结扎,我们以后不要别的孩子,让你一直当独生女……”再比如,“每周末我从学校回家,都见她双手雪白地忙活,案板上白胖一块面团。回时面条,走时饺子,面条配三种浇头,饺子包荤素两样馅。”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即使是生母在世,日常生活中也无非不过如此。可惜好景不长,他们三口之家如此一种其乐融融的生活状况并没有持续多久,在白雪高一结束那年的夏天,由于一个偶然事件的发生,女主人公那公主一般的优渥生活便告终结了。

那一次,白雪随同继母侯老师一起外出,在火车站的人流中不慎和一个提着大包的孕妇发生碰撞。内心善良的白雪好心好意地把孕妇送到了一辆灰色面包车旁,没想到的是,她自己却因此而不幸落入到了拐卖妇女的人贩子手中:“眼睛鼻子嘴被一块纺织物死死压住,我嗅见一股带甜味的刺鼻气息。挣扎中,炸鸡那点热从手中掉下去,眼前黑了。/等我睁开眼,身在一个黑房子里。/生命中的白已离我而去。”被拐卖囚禁后,高一女生白雪所遭遇到的就是六个小矮人:“等认清脸我才知道,他家有六口,每回爬上来的,不是同一个人。”第一个名叫万事通,“他是这家的老爹,年纪最老,力气最大,懂得也最多……有一种威严感。”第二个名叫爱生气,“她是老爹的媳妇,其余人的母亲。”作为这个家个子最高的人,她的身高为一米四。第三个名叫喷嚏精,“他是长子,他爹妈喊他‘老大’。他常有以栋梁柱自居的凛然自傲的神情。”第四个名叫瞌睡虫,“他是小儿子,长得最丑,驼背含胸,最不成样子。”第五个名叫开心果,“她是这家的女儿,个子最矮,双腿弯得厉害,弧成一对括号。”第六个名叫糊涂蛋,“另一个女儿,爱生气喊她‘老四’。她相貌是全家之冠,头型正常,皮肤没那么黑,眉眼也平展,顺眼。”一开始,由于根本就认不清脸,所以,被蹂躏的白雪才会感觉是:“每回爬上来的,不是同个人。”但事实上,搞清楚他们家家庭成员的构成情况之后,我们就可以断定,考虑到性别差异,曾经对白雪施虐的,应该是万事通、喷嚏精、瞌睡虫三位。既然是被拐卖,那和一切的被拐卖者一样,大抵是不可能有什么好结局的。尤其是女性,被蹂躏就绝对不可避免:“我来的第二天,就被他们用了。/这当然最合理不过,矮人们花大钱买回一样东西,不用难道天天摆着?而且我如果只作为‘东西’,是没价值的。我必须成为一根管道,把他们想要的东西——孩子,从虚空里接迎下来,让他像坐滑梯一样从云端滑进这个家里。”因为会有五个人帮忙按手按脚,所以,白雪虽然百般挣扎反抗,最后却还是无法避免被长矛刺穿的结果:“长矛又往深处杵了一下,再一下。我成了肚破肠断的尸骸。长矛的节日,是我的难日,白雪的忌日。”到后来,伴随着时日的延长,白雪才从他们的片言只语中,了解到他们之所以要花大钱买下她,正是为了延续香火的缘故:“只是我家情况特殊,如果不这样就彻底断香火了。放心,等你生下儿子就好了,到时我一定给你想办法……”虽然内心充满了强烈的抗拒,但根本就由不得自己做主的身体却还是在四个月的时候有了明显的怀孕征兆。明白过来的白雪尽管拼命折腾自己的身体,但还是没能奏效。只不过这一次分娩的却是一个死胎,也即怪物:“它没呼吸到一口人间的空气。始终是它,不是他。/他活的那大半年,我成了神智不清的、半死的疯子。等它死去,我才活过来。”因为生下的是怪物这样一个死胎,不甘心的矮人他们家便继续设法,仍然想着要白雪替他们家延续香火。急切渴望生命的他们,却从来都不懂得如何尊重生命。白雪拼死反抗坚决不从,她甚至不惜先后使用发夹和牙齿进行殊死的反抗。为了彻底制服白雪,矮人们竟然动用钳子非常残忍地把她的满口牙齿都拔了下来:“他们离开后,我用舌尖来回扫过空荡荡的牙床,像走在爆炸后的旧居废墟上,一些残留的碎骨扎舌头,是满地玻璃碴子。”

好在,就在白雪被迫第二次怀孕之后,一次偶然的机会,她的不幸遭遇有幸被黑衣人和红衣人这一对好朋友无意间察觉:“有一天,她们偶然听到一个传说:某个女孩暑假去未婚夫的家乡玩,受邀参加一个农家院里的婚礼。第一件让她感到惊诧的事是,那一家人都是侏儒症患者,身高都像八九岁小孩子一样;第二个惊诧是,婚礼上没有新娘,却听到那家院子角落的破瓦房里,传来哭声和喊救命的声音。”正是因为听到了这个“传说”,敏感的黑衣人和红衣人“立即认定,那呼救是真的,不是什么‘风俗’”。但如何才能够突破矮人们的守护,把被囚禁的白雪成功解救出来呢?为了圆满顺利地达至这一目标,“他们假扮成某某慈善机构派来给矮人送礼物的人”,先由红衣人设法成功吸引矮人们的注意力,从口袋里掏出包括苹果在内(“你问,苹果是不是有毒?我说,没有,是真正的好苹果”。毫无疑问,作家是在以如此一种方式巧妙回应格林兄弟的《白雪公主》)的各种水果,然后由黑衣人与被锁起来的白雪公主(其实是白雪)里应外合,最终成功地把受尽各种苦难的她从矮人他们家救出:“车子像奔驰的马,跑啊跑啊,穿过森林,翻越大山。白雪公主就这样得救了,回到了她的爸爸和继母身边。”

尽管白雪已经被成功解救,但仍然有以下几点需作出相应的交代。一是只有在被救出后,白雪才了解到,在她失踪后,继母侯老师不仅急白了头发,而且一条腿还在寻找自己的路上因遭遇车祸而落下了残疾。二是勇敢地拯救了白雪的那两位勇士,黑衣人叫凌可花,红衣人叫肖文荷:“我从她们的名字里各取一个字,成为你的名字,白荷花。”相比较来说,更重要的是三,被救出后,因为腹中怀有白荷花的缘故,被认定犯有伤害罪的白雪(因为在营救中白雪用鸡腿骨刺瞎了瞌睡虫的眼,所以被警方认定为伤害罪),先是保外就医,没有入狱。与此同时,虽然白雪不无激烈地试图以手术的方式终止妊娠,但却终未奏效:“在无可奈何的拖延中,你诞生了。”人虽已被救出,但那段特殊经历留下的精神创伤却难以抚平:“我知道那些黑暗的记忆不会离去。它成了我新的器官,一个友伴,我时时刻刻感到它在胸中的压迫,承担它的重量。”由于白荷花的存在牵系着那段无法忘怀的痛苦记忆,白雪甚至对她也曾经一度非常排斥,直到有一天得到继母侯老师的点拨,白雪的态度才发生根本改变:“我说,那是屈辱的证据,我没法……我说不下去。她哭着说,不对,不是的,那不是屈辱的证据,是你勇气的证据。”实际上,也正是因为受到了继母的启发,白雪才深切认识到:“既然不是我的错,那更不是你的错,我又岂能因他人的错来惩罚你呢?”虽然看似处理得稍嫌简单,但我们仍然能意识到,经历过灭顶之灾后的白雪,终于还是实现了一种精神的自我超越。

此外,还应该被提及的一点是,与《白雪公主》中的七个小矮人中的第七个相对应的那个矮人,不是别人,正是外号“害羞鬼”的白荷花:“我跟你说,个子矮不要紧,会长高的。是‘害羞鬼’也不要紧,会变勇敢的。”

不得不说,整个阅读过程是紧张而悲愤的,眼前所时刻浮现出的,正是当年名噪一时的铁链女形象。正如小说一开头所指出过的那样,第一人称叙述者“我”也即白雪所讲述的这个故事,的确“就跟很多童话故事一样,有好人坏人,有继母,有矮人,有婚礼,有一些小动物,有跟动物说话的女孩,有勇士,还有个快乐的结局”,但作家张天翼最值得肯定的地方,就在于她凭借自身的艺术智慧,巧妙地实现了故事寓意的根本反转,把原来那个结局圆满的童话故事巧妙改写成为一篇极具批判性色彩的,思考表现被拐卖妇女不幸命运的短篇小说佳构。

2024年10月14日完稿于山西太原

本文作者:

梁贝

文艺学博士,山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师。曾在《当代文坛》《小说评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论丛》《天津师范大学学报》《励耘学刊》《中国当代文学研究》等刊物发表论文10余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