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 萃
路易-奥古斯特·塞尚肖像①
—— 一首慢诗风格的二重奏
威严的画家父亲、跷着二郎腿的小镇银行家
帽店裁缝，一百六十年来，坐在比自己
身体小三倍的木头椅子上，他从未移动过——
身体上的光线凝固，像是从黑暗中
提炼出来的一块明亮的冰，将傲慢冻结
在普罗旺-艾克斯的空气中；他手拿报纸，
腰背挺直如大片茂密森林覆盖的圣维克多山，
而面孔是山顶的一个奇峰，沉默如
那里刚下过一场暴雪——视线的雪崩
沿鼻梁壮丽的峭壁滚落进报纸折叠的山水，
惊扰了小麦、葡萄和橄榄树
在外省坡地上的恣意生长。是的，他太重了，
以至于画面像在下沉，被粘住，但不妨
他就是一座刚刚被打捞起来的岸，因为
溃败的洪水如诗早已经溢出画框之外。
放弃法律、学习绘画——那种决心
是要去眼睛中寻找遗失的风景。
当你把画布展开，又将颜料混合到一起，
色彩起伏就像圣维克多山中飞翔、鸣叫的鸟群——
那里，调色刀声浪里的黑立于红色之上，他多像
一座斜坡伸向被鲜血染红的平原，
仿佛在重复那样一个传说：鲜艳的土层
是被入侵的日耳曼人的血液染红的。
我看到他，还有你，从那里走向崭新一天的开始，
一扇阳光充足的窗户点缀着赤陶色的房屋，
他取来一张报纸，坐下，
要你为他画一幅肖像，为这一生之中
达成的唯一和解，他仿佛在说——
好吧，就把我的脸锁在画布上，
作为一切远行者的避难所。
①路易-奥古斯特·塞尚是画家保罗·塞尚的父亲。
鱼，以及鱼贩肖像
我来自遥远的深海，
同凌晨第一筐鱼被运到这里。
在莲桂市场的水族箱中，翻动一片湿漉漉的风景。
轻，但盛满水草以及
溺死者的回声。
细小的唇像降落伞的绳，
吊着月亮如高悬的柜灯。
当他向我逼近，雾幔遮住他的脸
黑如一幅油画的背底，被塞尚的调色刀
刮进水里。而眼睛重得像两只装满水的铁桶，
挂在肉上、电灯线上、
波浪锋芒的箭上，
沉入黑暗宛如肆意生长的荆棘林。
他抓起我，手掌滑过我的鳞片，
手指探进我的鳃骨，和嘴。
像一对伤口。滴水。滴水。
我悬崖般的鳍翅却还在做一个飞行家的梦。
想着世界不过是我吐出的一个气泡。
滴水。滴水。
我被狠狠地摔上案板，
仿佛剧院里响起银色掌声，
等待——
刀在我身上完成一曲水的奇舞。
孔雀肖像，六个比喻
瞳孔里燃烧着的比我们自身更大的月亮，
从船骸后面的树篱上沉入地面——又像是
把海滴进眼里，
轻盈，但足够锋利，如同一柄刚刚脱鞘的匕首，
刺着你，那些你曾熬夜写下的诗
现在黏在它蓝色的羽毛下，
被风吹动，盐，一排排管风琴无声地演奏，
当它把身上折叠的宫殿展开
千百只青铜浇铸的兽眼——系上大地的扣子松了！
快诗
——陀思妥耶夫斯基肖像，一八八一
胡子是一把提琴。
眼睛的锚稳稳地沉入我心的深渊里。
脸震荡回音！——仿佛从西伯利亚雪牢里升起来的
一朵蘑菇云。在迫近我吗？不，
他正向人群中飘去——
作者简介：莱明，1991年生于贵阳。工学博士，现任教于四川大学。著有诗集《慢诗》。
白尔
屋内的光
在街道的长座椅上，喝满了春风，
之后，摇摇晃晃，坐倒在沙发上，
卧室的门敞开，里面是明亮如炬，
灿烂而柔和，仿佛小孩子放学的光景。
走进室内，只见整个墙面充满了光，
它光照，它蔓延，仿佛母亲的召唤，
我伸手抚摸它，穿过大海的磷面，
绸缎在手中滑过，留下温和的质地。
是下午，我刚刚完成沉思的片刻，
一小片阴云，正从心岛中消散，
终于落地而安全，即使在漆黑的夜晚，
我心安静，如同水面上沉睡的白鹭。
路过叶家花园
我带着发亮的月亮，走过人群，
走到你身边，看十年前的你们，
海啸和花园弯折成别针，我游离，
偶尔，剥落出一个玉米的秩序。
都过去了，我觉察不出疼痛，
叶家花园带着珍珠，从胸口落下，
我迷恋时间，你们的虚无修辞，
这刻，成为爬山虎，缓慢测量。
它无法亮堂地示众，在午夜的梦，
而我割离比喻句，望着窗外，
看云朵从母胎中剔除，缓慢游走，
然后藏在螺丝钉内部，变成铁锈。
最好不思考意义，它使我脱离粮食，
我失败的部分，变成黄金冠冕，
失序使我更清醒，盯着淡米色吊灯，
想象，草坪的一整个眩晕天空。
新年时刻
我在屋内滑动，
像是倒出来的水果酱，
疏散的头发，在空中起卷，
有甜的气息包裹我。
烟花绽放成春天的模样，
我到了眼目温和的时候，
纹路清晰，时间在老去，
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
我需要一个下午的火候，
烟花反复，如同新闻播放，
我和旧物为生，
并不觉得失去任何之物。
白日之疏
星期五的傍晚，太阳的光从桌面散去，
我和书本相处八小时，疲倦，起身喝水，
看光一点点隐去。我在地板上走动，
听木质发出好听的声响。橘子皮，
躺在沙发的衣服上，然后和垃圾袋，
沉寂到深处。我没有数着时间，
“大块”，这词冒出来，是我的美学。
春天很好，我们在滨江大道上吹风，
看大狗和小狗打架，它们吐着舌头，
我安静下来，寻找一家暖热的咖啡馆，
风在发梢上盘旋，衣服掖得更紧，
像是裹住保护色，防止失丧在人群的森林
我们谈吐，也沉默，让磁场说话，
毫无例外，我们正在失去词语。
三杯咖啡在面前取暖，未来依次展开，
美好的、艰涩的，我们的进行时，
然后夜幕降临，我们走向各自的海。
作者简介：白尔，1992年生于山东郯城，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
李新新
光明的迷途
那些荒冢置于天地间，长久地辽阔
长久地孤独，风和夜常来光顾
月光一半明，一半暗
月亮隐身的那部分，是与逝去的魂灵
拉家常
行走于光明之中，常常失去辨认的能力
要怎样沉潜，才能听清风起时
坟茔上草籽的低语？
重回烈日炎炎的午后，队伍浩浩汤汤
先行的人与天地共眠
人间的悲伤，从此加重了一点
喜乐，减轻了一点
荒野寂寂，太多的心事
我们终究看不穿
丑柑
橙色的皮皱缩着，像一张迟暮的脸
它在桌上静立了许久，直到我给它褪去
那用以示人的沧桑
“长得越丑越好吃”
在这样的标语中我选中了它
而它同时被选中了一个命运
相似的结局，没能让它免于结束
一生的惨淡。光线折射的这一端
它敞开饱满的果肉，粒粒晶莹
用这种方式，它向我——一个闯入者
发表着宣言。由于太过密集，反倒坍缩为
无声的庄严，如同重回那一副苍老
在双重面孔的辉映下，我重新思索
人之谓，丑与美的界限——
对于丑柑，名字只是人类贴上的标签
不妨撕去，如同撕去文明的遮羞布
仿佛穿过一座桥，就完成了彼此命运的交换
而指定它们的人，仍呆立于荒草蔓延的彼岸
在文字的镜面中变老
文字租用纸的韧性，从几百年前远道赶来
读它们，就像用舌尖品读不同的菜肴
这么说也不对。文字背后都有一个人
也曾激情，曾失望，也在黑夜抛出一枚硬币
也徒步到古老的河岸，对影自叹
文字里更多藏着一面镜子，有残缺的弧线
有模糊的沟渠。偶尔折射一道光
照亮我，也质问我
忘掉的记忆被翻动的书页送回
文字比我们幸运，耐得住时间的消磨
我们看着它，忽视它，慢慢就老了
隐退
雪远程奔赴，才获得一枚欢迎的勋章
铁锹便在雪场中揉搓。一声一声锐利的呼啸
让人忽略那声音里，也回应着雪的嘶鸣
如果不是人为干预，雪不会消逝得那么快
盼望雪来，又亲手送走
我们习惯一边毁灭一边怀念
来来往往的脚步，不因一场雪而长久停顿
雪很快变成雪泥、化为雪水，灰取代白
成为它的标记。手心浮起的温度掩盖了寒凉
仿佛只为博得片刻欢喜，仿佛我们不曾入梦
经历过一整夜失眠的人，在白昼收起汹涌并与雪一道，隐身于短暂停靠的码头
作者简介：李新新，90后，湖北云梦人。出版诗集《蹲守在风的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