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1 /
数学老师站在离我大约一米远的位置,我低着头,只看到他脚上一双黑色大码皮鞋。他突然伸起右手,身子前倾,在我左脸上拍了一巴掌。力道很重,我被这股力量推着往后退了两步。
我被打了。
在全班三十八名同学都在的课堂上。
我站在讲台前,忍受着从座位上投射来的种种凌辱。几分钟前,一向温柔稳重的数学老师点我上去做题,我从座位上站起来,小心谨慎地走过去,摸起一根白色粉笔,就开始在黑板上演算着。粉笔灰从我的指尖落下,飞在空中,或掉落地上。
题目并没有多难,很快我就算好了,转头,把粉笔放到讲台上,迅速走回座位。一旁的数学老师准备讲题。他身材高胖,穿着那身常年不换的灰色西装,每讲几句,就要停顿几秒,像是为了让底下的同学接话,又像是为了给自己时间思考。听着听着,我发现不对劲。算错题了。
他停下来,叫我上台去,我只好再次离开座位。当我站定后,我没想到他瞬间给了我这一巴掌,这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被人打。
我并不是那种三天两头被家人关起来暴打的顽皮少年。我脸皮薄,性格软,多跟人说几句话就会脸红。在家里我努力成为乖顺懂事的女儿,在学校我也是个谦虚认真的学生。别说是打,就是被骂也是少有的事。
对我来说,在众人面前被扇耳光,这种羞辱无异于被当众脱光了衣服。当他的巴掌落下来,我没来得及哭,第一时间想到的是:你凭什么打我?我爸妈都舍不得打我的!
“这种题目都错,长点记性。”他打完后大声训我。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在课堂上打学生,往常他也会扇学生耳光,但很少。底下的同学都不出声,教室安静极了,我只听到门外刮来的风声。我低着头,站在讲台边,双手拽着校服的衣角,慢慢摩擦着。此刻的我是狼狈的,不敢看任何人。我希望时间过得快一点,最好马上听到下课铃声,这样我就能结束这场全班围观的尴尬了。
突然地上溅起一滴红色的液体,两滴,三滴,又一滴。
我被打得流鼻血了。
“你出去洗洗!”数学老师对我发号施令,用刚刚打我的手,指着学校水池的方向。我像是得到了赦免令,赶紧冲出教室,滚烫的脸被外面的风吹着,稍微舒了一口气。我的脸一定很红,而且所有人都看出了我的不堪。
我走到水池边,打开水龙头,用双手接了一点点水,往自己脸上扑着。我洗了很多遍,我想让冰冷的水浇灭我心中的怒火与委屈。
等我回来站到数学老师的面前时,他停下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又跟我讲:“没洗干净,再去洗!”底下有几个同学在笑,更多的是不敢作声。我很生气,感觉又被羞辱了一番。但怕他又打我,只好再次来到水池边。
我站到水池边破旧的镜子前照了下,是很脏,嘴角处的鼻涕与鼻血混在了一起。我看着镜中的自己,真是太丢人了,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眼泪就开始往下掉。哭完脸上更脏了。我洗完,再次回到教室,他看了我一眼,愣了下,还是叫我回了座位。
我坐下来,翻着书,没几分钟,下课了。数学老师走后,教室开始闹腾起来。我缩着身子,趴在课桌上,露出两只眼睛偷看。大家各玩各的,与每个正常的课间并无两样。根本没人多看我一样,给予同情,或是嘲弄,仿佛刚才那一幕根本没有发生。
此后数学老师一直教我到小学毕业。他还跟以往一样,对学生是和善的、负责的、讨喜的,偶尔发脾气要打人的。他像是忘了那天打我的事。我没有跟任何人讲过,但我也从没忘记过。数学从此是我最讨厌的科目,我也讨厌着他之后教我的每个数学老师。
这么多年过去了,只要一想到他,我就想到我们两个站在讲台上,他伸手打我巴掌的画面。别的记忆统统没印象了,仿佛跟这个人的一切过往,都在这里了。七岁的我,人生中挨的第一次打,是怎么也忘不了了。
有时我从外地读书回来,在路上遇到他。他变矮了很多,但还是胖,推着自行车,老远就下来了。他客客气气地跟我寒暄着,每次都说:“你可是我在村里带出来的大学生啊!”
我只管笑着,心里一直想的是:可你打过我。
/ 02 /
我妈也打过我,唯一的一次。
我跟姐姐、弟弟站在河边洗脚,那天是秋季开学第一天,三人刚从学校领完书回来。因为上午下了一场大雨,凉鞋沾上了泥,经过这条河时,我们决定下去把鞋子洗干净。
在农村长大的孩子,没有几个不喜欢玩水的。不论是在河水里洗澡、钓龙虾,还是洗菜、洗衣服。但都偷偷瞒着爸妈的。我们三人站在河岸边的石块上撩水、蹬腿,把水花溅得老远,玩得不亦乐乎。
突然我弟“扑通”一声掉下去了,他大声叫着,表情惊慌,开始不自觉往河中央浮去。这条河又宽又深,死过人的。我们都不会游泳,边上也没有路过的大人,我急得直掉泪。我吓傻了,慌了,脑袋一片空白,感觉马上死的是我。
这时姐姐跳了进去,把一米开外的弟弟牢牢抓住,用力往岸上拽。我从来没见过姐姐那样去抓过一样东西,她每移动一步,都很费力。两人离岸边越来越近,很快弟弟就被她救上来了。
姐姐和弟弟的裤子湿了,书包也湿透了,里面是刚从学校领来的书,姐姐赶紧打开,把沾上水的书本放到岸上晒着。
我喜极而泣,往家里跑。姐姐在后面对我喊:“你干什么啊?别告诉爸妈!”我不管,我只想跑回家。
直到现在我都不能理解当年的自己,在姐姐救下弟弟之后,我为什么会疯了似地跑回去告诉我妈这个事情。是想跟她炫耀姐姐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应该表扬。还是九岁的我根本承受不了这个秘密,想去主动跟她承认错误。或是想告诉她:姐姐带弟弟在河边洗脚,导致他掉下去了,跟我无关。也可能就是因为太过恐慌,想表达下大悲大喜的心理变动。
我说不清楚是哪种,哪种才是真正的我。
当我气喘吁吁跑到家里跟我妈交代这件事时,她听我说到一半,赶紧放下手里的农活,骂了一句:“这不就坑的了嘛!”她赶紧跑到河边,把正在晒书的姐姐和弟弟抓回来了。
她一回来,我就感觉势头不对,她让我和姐姐到房间去,把门锁起来。不一会儿,她手里拿着刚折下来的几根缠绕在一起的柳树条进屋了。她让我们两人跪下来,开始抽打我们。
在我的印象里,我妈从来没打过人,连发脾气也很少,她是一个非常平和温柔的女人。常年忙活着,不吭一声,远远地站在一边,安静到让我觉得她生来即如此,没有反抗,没有情绪。
直到她那天打了我,每打一次,她就说:
“还去不去小河边了!”
“跑反(反计划生育)这么多年为的是什么?”
“你弟要是没了一家人怎么过?”
我跟姐姐一直哭,我妈后来也跟着哭,手上没停下来。我一点都不记得当初被打的疼痛,好像是背上的伤口让我趴着睡了一个月。我妈每天夜里都会悄悄走到姐姐和我的床边,摸摸背或是抚抚头。我姐后来天天说我是“叛徒”,我也默认着。
活了快三十年,我妈只打过我那一次,我一点都不怪她,很多时候我甚至有点同情她。
只是我好奇的是,我的告密行为,到底是出于何种心理?我姐不知道,我妈也不知道,我更不知道。到现在也没有答案。或许我哪天弄明白年少的自己,也就真正明白了我自己。
/ 03 /
前两次被打,我是能理解的,但第三次,怎么也无法释怀。只要一想到那一幕,我就不舒服。
我站在寝室自己的床位处,我的室友忽然冲上来给了我一巴掌,打我之前还跟我吼着:“你还是要去?”可以说,那一刻我整个人都呆住了,我没想到现代人会用这种粗暴的方式表达不同立场,而且是我关系一直很好的高中同学兼室友。
因为那天我接到一个电话,说我前段时间买了一样东西,中奖了,让我去领奖。我不记得我有没有去买过东西了,应该是没有的。领奖地址离我学校有一个小时车程,我在考虑着要不要过去时,我的室友听到后,极力劝我:“不要过去,都是骗人的!”她显得比我还激动。
我心想就算没有奖可领,也可以在周边转转,好久没出去透风了。她一直很反对,在我换好衣服收拾好包包打算出门时,她把自己的椅子一踢,眼睛瞪得老大,上来就把我脸打得通红。我说:“你干嘛啊!”她怒色更重,又用手推了我,把我推倒撞到床架上,那一刻我是怕她的。我怕自己再激怒她,说不定她会有更疯狂的举动。
我从没想过,跟自己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这么久,每天朝夕相处互相谈心的室友怎么突然间变成这样了。好在她后来恢复了一点点理智,说了句:“随便你吧,出事了别后悔!”
我跑了出来,刚关上门我就哭了。迎面撞上了几个同学,她们问:“你怎么啦?”我说:“没什么,家里遇到一点事,我先走了。”我尽量把头歪向一边,不让她们看到我红肿的脸。
那天我坐在操场哭,坐在教室哭,坐在食堂里哭,做什么事情去哪里都想哭。我没有心情去领那个奖了,痛苦尴尬惊慌一直包围着我。当天我就申请换了寝室,以后我也尽量避开她。
她后来找过我几次,跟我道歉,让我搬回去住,我拒绝了。一直到高中毕业,我都跟她没有什么交集,能躲则躲。只要一想起那一幕,我心里就堵得慌。
毕业吃散伙饭那天,她第一个来到我边上,敬酒给我。一坐下来,她就跟我说:“那天打你,是真的担心你。你不知道,我……第一次……是被人强迫的。你跟我不一样,也不要一样。”
她边说边哭,让我喝酒。我把酒喝下去后,也突然眼泪哗啦。
毕业后我就没跟她联系过。她现在已经结婚了,偶尔看到她在朋友圈晒着她的家庭。她的丈夫是年轻帅气的,她的孩子是白胖可爱的。
而她看起来,是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