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你要跟同学到九份。这寻常事，听起来无比惊奇。
九份沿山势而建，每一寸土地，都挤压到极限。房屋非常老态，风化的外墙，有时钢筋粗鲁裸露，远看，九份不美，腹地小，乏新地可盖，但它却拥挤成一座秘境，大陆、日本、外国游客争相寻访。到九份并不奇怪，而是这一回，你是自己去。孩子，在你的时光队伍中，有人加入、有人离去，唯有你在，你是自己的河流。
去年冬，郑姓高中同学邀我共游，原该畅行东北海岸，不料风大雾起，整个山头茫茫不见，芒草花田更隐然升天。我们临时起意，深入山，深入三十年前，一群高中小伙子，非常豪勇，背营帐、扛锅具，利用清明节假期，健行北势溪。夜宿阔濑国小，校工说，“国小学生少，学校就要关闭了。”那些个往事，都在时光之河跳动；非常不安、非常雀跃。
孩子，我也是自己的河流。出发时，好几回，你奶奶挡在门外。不是不想让我长大，而是不放心。再访北势溪，我们都半百上下，再没有甚么事情，让父母不放心的了。“放心”，还得放进岁月中，给时间慢慢催熟。
虽住台北，不常到九份。第一次去时，电影《悲情城市》还没上映。九份少了电影的加持，路弯、屋斜、树少，时值穷冬，东北冷锋刮扫九份山头，显得房屋更险。站在陡坡，每一口呼出的气息都苍白、颤抖。七○年代，台湾社区营造还没点火，一切都向前看、都往新里钻，关于古迹与历史，都衰颓弥漫。
带你同行时，九份已经改头换面，到老街走一趟电影场景，很时尚；买芋裸、虾饼，拔丝地瓜跟芋头，在拥挤之中咀嚼美味，很快活。下午再进咖啡厅，与远山、浮云一起沉淀，这就是游客的，九份的一天。孩子，第一次带你去，我们不只是一天，而三天两夜。订房时，民宿老板以为听错了，再三确定。她说，旅客都住一天的多。两天一夜，逛老街、走鸡笼山，再到黄金博物馆游赏，行程精实饱满，但就没了时间，能让时间真正安静。我跟老板娘说，“没错，就是两晚。”只有时间，能让时间安静。
之前，家人多次提议游赏九份，但我对老街、芋圆、民宿等，兴致不大。“老街”一物，从九○年代开始，说是怀旧却多钱味。淡水、大溪、内湾、金山等，都有老街，都人挤人，摊贩连摊贩，食物一口接一口。食物是怀旧媒介，但过度依赖了，绕街几圈，肚子填饱，就该驾车回返，最多再添一两样特产，算是老街之旅了。还好我来了，还好我们有三天。
我们搭火车到瑞芳镇，循对面小巷找到机车行，方式克难，却可大口呼吸、看大块风景，尤其当游览车、轿车、公车，蜿蜒数里动弹不得，机车自在穿越，算是意外之喜。孩子，必需是你还小的时候，才能三人共乘机车。你有时候坐我前面，有时夹在我跟妻子之间，这样的共乘时光，不会再来。老板娘接待时，又问，“住两晚啊，如果无聊，可以去基隆。”她还是觉得住两晚，是浪费了。假日的收费比平日贵五成，生意着实好，经过大厅许多回，都听着老板娘轻声说，“对不起，今天、明天，都客满。”
都客满了。住两晚，跟两批旅客错身，多的是情侣与全家福。车流到晚上十一、二点才缓和，还九份一片清朗，早晨七、八点，车潮再次来。这时九份的静，只得往山路里找，像是茶壶山。
茶壶山是九份的地标之一，标高五、六百公尺，且有山路直抵入山口，难度不高，老人、小孩还有狗都一起来了。茶壶山最末一段，路便崎岖了，得依赖绳索助走。到峰顶时，可穿山洞而上，或爬外边的绳索。我走绳索，妻跟孩子过山洞，会合峰顶。
孩子，你的九份一日游，该到不了茶壶山；记得那一回登顶，我跟你说，“在这儿用餐，特别吧。”你欢笑点头。“在山顶玩牌呢？”你眼睛一亮。我们或站或坐，玩牌，得小心急风，扫走牌子。山峦棱线似有人影走动，问妻，难道那儿有路？过许久，一伙人从另一边登上茶壶山顶，他们说从牡丹来的，踩过一座一座棱线。下午，骑车到九份、双溪交界，休憩时，正见多条指标矗立，标示各种步道的入口。那些路，沿着棱线走，一峰一峰，与无垠接壤。那些路，也都是河流。
不知步道何时整建的？它们整建时，我已过了爱走、爱爬的年纪，爱饭店不喜露营，喜欢搭车不乐跋涉，岁月恍惚、匆匆，望着山峦峰连，而那儿，没有我的足迹。记得高中时，曾跟自己说，要走完每一条步道。当时，北横、中横、南横、溪阿纵走（溪头到阿里山）等，都非常知名，而今步道纵横交错，以为已经走尽，其实走不尽。
孩子，那些路也不是你能走尽的，而就算是同一条路，十年前走、两年后走，都不一样了。记得你偏爱老街一家面摊，因为开店历史久，我们称它“老面店”。除了汤头，就是面条嚼劲，禁不住在第三次光顾时，问年轻的老板，“没有甚么诀窍，只是擀面时，多擀几下。”面要好吃，擀面时使力气，更使了心力。
我看看了时间，写讯息给你，你就要出发了，踏往曾经与我共游的九份。我想着那个下午，我牵你的手一起挨进老街，左右的店招非常颜色，物品争奇斗艳，孩子，我喜欢烤香肠、蒸臭豆腐跟煮芋头汤圆的气味，当它们挤一起，常让我想到节庆。人生中，或有很多次一个人的旅行，却很少一个人的节庆。我们找一间高处的咖啡店，登高，看九份的挤跟空。服务生带领几名日本观光客上楼，她们见着店里摆设跟风景，惊呼“卡哇伊”。
孩子，你与同学会有自己的九份记忆，当时光之河往前走，我虽然没有跟上，但都在你的时光队伍中，或远或近地，看你把河流，走成了流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