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
这大娘住在陕北羊儿沟,西离县城八十里,东离镇关镇三十里。她一声没去过县城,想不来城墙是怎么个厚法;镇关镇去过四次,一满去赶庙会,回来脚疼了几天。她恨过他娘,给她缠了脚;又发誓来世再不做女人,不能英武武地走州过县。
她娘家是关中人,十九岁上,一个亲戚做媒,将她嫁到这里。丈夫姓王,比她小了三岁,小猴猴个头。她当时很不悦意,哭了一场,但爹娘用了人家的钱,拗不过,只好去王家炕上做媳妇。过门的那天,丈夫用毛驴接的她,四个唢呐吹天吹地,村子里的人都来看热闹,她吓得伏在驴背上,不敢抬头。晚上闹了新房,窑门关了,剩下她和小猴侯,她想起她娘,又哭了;丈夫也不敢动她。第三天半夜,小猴猴爬过来,叫她“婆姨”,她说:“谁是你婆姨,叫姐!”丈夫叫了一声“姐”,她才给他了个笑脸
作了媳妇,滋味和做姑娘大不一样。丈夫虽然不能遮风挡雨,但对她尽心儿恩爱,她也就作罢了。他拉骡子去定边驮盐,一走一月两约,家里她里外忙活:冬种麦子,夏种糜谷;空闲下来,就拿了针线在村里串门。慢慢,倒觉得这地方不错,尤其是那土炕,在关中没有见过,她就感兴趣了。
土炕很大,长一丈二寸,宽六尺零五,占了整整后半个窑。窑窗下是灶台,灶口是深坑,炭填进去,既烧饭,又从脚地下的火道里通到炕上,冬天里,满窑都显得暖和。但她不习惯这么大的炕。丈夫出门后,她一个人裹着被子,夜里睡得满炕滚,倒却乐得笑了几次。她提议把炕盘小,丈夫不同意,说将来要生儿育女,这炕上十个八个都能睡下;她听后飞红了脸。半夜起来解溲,她总想:真有七个八个儿女了,那炕下的鞋子会一摆一长溜呢,就又痴痴地笑。
土炕成了它的天地,她在上边纺线、纳鞋帮;在炕上摊开包袱,一有空闲,就翻弄那些各色布头、丝线;晚上在上边和丈夫说悄悄话。她想:男人家走州过县,女人家就是要守住这块土炕。她便尽心儿打扮:掸子不许折一个皱,炕沿不能沾半星尘。只是不习惯在上边坐着吃饭,说是委屈不了那腿儿。
过了三年,她却一个儿女也没有生养下来。丈夫虽然心里苦恼,对她也不敢说出重话。她背着人哭了一场,觉得有了亏,便不再对他要强;丈夫反倒更爱怜她。
这时候,中央红军已到了延安,解放了西北边儿几个县,可胡宗南常来侵犯,这地面就成了拉锯区:一会白的过来,一会红的过来;日月不安宁起来。这一天,东南方向枪响了一个时辰,村里人都躲在家里不敢出门。天一黑,她就关门睡觉,窑畔上“咯”地响了一下,便有什么落在院子里了。出来看时,是一个女八路。女八路说:前边战斗很残酷,队伍冲散了,自己掉了队,要求进窑来歇歇。她吓了一跳,但还是让女八路进了窑。
这女八路脸黄黄的,腰身很笨,她一眼看出有着身孕,就越发怜惜起来,做汤烧水,让坐在土炕上。女八路看着他们善良,很是感激,但是只有这一孔窑洞,又见是才成亲的小两口,便觉得住着不便,丈夫也没了主意。她说:
“快上炕,咱们陕北,就是这风俗,家里人几辈睡一个炕哩。”
她让女八路睡在西边,让丈夫睡在东边,她在中间躺下,作了个界墙。那女八路还是不肯睡下。她只好推醒丈夫,让他睡到灶口前的脚地,说只许面朝外。丈夫一夜没敢翻身。
她夜里悄悄问女八路:
“你当了几年兵?”
“一年八个月了。”
“打死过人吗?”
“用枪瞄了一个胡儿子,倒下没有起来。我没去看死了没死。”
“你真行,我杀鸡手都颤哩。”
“逼出来的,我爹娘是被胡儿子用刺刀挑死的,族里把我卖给一家当童养媳,我偷跑了。”
她心里动了一下,不自觉看了一眼她的猴猴丈夫。
“现在丈夫在哪?”
“在延安。不知这阵在哪儿打仗。”
“孩子几个月了?”
“七个半月了。”
“真作孽,还敢这么凶跑?”
“我真后悔怀上,恨不得一把抓了出来!”
第二天,女八路要走,她留住了,说那太危险,路上生养下来,如何了得?女八路就住下来。她也知道了这女八路叫龚娟,是个宣传员。
这天夜里,龚娟肚子果然就疼起来,一扭一扭地疼。她赶忙在灶口的脚地推醒了丈夫,让他出去抱了一捆麦草进来,就把他关在窑外了。两个人都没有生过娃,心慌手抖的,忙乱了几个时辰,孩子总算落了曹。她用灰垫了脚地的血水,开门把丈夫叫进来,烧饭烧炕,又拿了一溜红布,挂在窑门栓子上,说是避邪。
孩子是个女的,瘦的像只猫儿,她们就叫猫猫,龚娟喜欢,她两口也是喜欢,终日关了窑门,不透风声出去。过了十天,龚娟在土炕上坐不住了,要出门去追部队。临走,留下猫猫,给她跪下说:
“大姐,我不能再呆了,这孩子带不走,就托付了你,权当你救了一命。要是个好的,你抚养长大,就是你的女儿,要是有个不好,你把她埋了,我一辈子都记着你的恩情。”
她扶起了龚娟,流着眼泪说:
“龚妹子,你放心走吧,我虽是人穷,良心没有坏,你孩子就是我的孩子,我一定好好抚养。等有了好日子,我等着你来接了她去。”
龚娟磕了几个头,抱着孩子又亲又哭,末了,就走了。
她开始在这土炕上养着猫猫长大。她没有奶,孩子饿得蛮哭,她让丈夫去卖了炕上一条新被子,买回来一头奶羊,天天给孩子挤着吃。她在外边放风,说是自己不生养,在路上捡到这个孩子的,村里人也没有生疑。以后自己也真的没生下儿女,两年过去,也不见那龚娟来接女儿,只道是牺牲了,就越发疼这猫猫。
猫猫长到三岁,猴猴丈夫得了痨病,没救得过来,没了。她哭了一场,不去改嫁,从此做了寡妇。那年她刚刚二十六岁。
做了寡妇,日月就更加艰难。她短了言语,轻易不大出门,偶尔窑外跑来几只野猫野狗的,要么撵出去,要么关了门。四邻八舍,谁也说不出闲话来。
她心性高强,天大的难处,只藏在肚子里,人面前不露一点惜惶。猫猫的衣服,虽然不是十分鲜亮,但绝对干净。家里一切开支全*她纺线,她线纺得又快又好,别人每天纺一斤六两,她纺二斤一两,拿到集上去卖,要比别人多卖好多价。
这年春天,西北方面完全解放了,村子里纺线的人多起来,政府也收购棉线、毛线。她从此就不去集上卖高价了。一律卖给政府。干部表扬她,她公布了猫猫的身世,说:孩子的娘是八路军,人家能拿枪打敌人,她要多纺些线,才配得起是猫猫的养母。村上就选她和一个叫吴二章的到延安去开劳模会,但她终是没去,觉得妇道人家,走不到人前去,评不评模范,反正她是要多纺线的。结果吴二章当了模范,后来跟部队到山西去作战,立了功劳,解放后在西安城里做了干部。她依然还住在羊儿沟,黑天白日在土炕上纺棉花。
解放后,猫猫长大了,她供着去读小学。猫猫学习好,她脸上有光,夜里搂着在土炕上睡,说:
“爱我不?”
“爱。”
“长大养活我不?”
“养活。”
她把猫猫搂紧紧的。
可是这年秋天,她们正在院子里打枣儿,听见车响,一抬头,沟畔的路上,嘟嘟地开来一辆小车,跳下一伙城里的人,一直向她家窑门走来,她感到新奇,不知道这是些什么人,正教猫猫说那是小汽车,那伙人就进了院,一位壮年妇女看着她,叫了一声“大姐”就哭出来了。她莫名其妙。那女的说她是龚娟,她奥的叫了一声,说“你还活着!”就呜咽起来了。
这天夜里,她们说了一夜话,龚娟告诉她,当时从这里出去,找着了部队,就开到前线去了,后来又去了新疆,再没有回到陕北,解放后打问了几次,又没有找到,前一个月才有了消息。
“大姐,真苦了你,这么多年,一把屎一把尿把孩子拉扯这么大,我真不知道怎么感激你呢!现在革命成功了,我真不忍心带了她去,留下你一个人在这里;你还是一块进城去吧,我永远叫你姐姐,猫猫也永远叫你是娘。”
她笑笑,说她有什么功劳,要到城里去?就劝说猫猫认了亲娘,猫猫不去,她倒变了脸。
第二天,她喜喜欢欢打发龚娟母女走了。车一拐过山弯,她却扑腾在路上,哭得哇哇的伤心。
从此,她有了一门亲戚在西安城里,三天两头托人给她们写信,母女俩也给她回信,时常还捎来钱,十元,八元。她舍不得花,买些山货特产又寄去。她们让她去城里旅游,她信上应着,却一直没有动身。
猫猫在城里读完高中,龚娟便病故了。不久猫猫参加了工作,信便来得少了,先是两个月一封,后是半年一封,信又越写越短,最后竟再没有来过一句话了。
她却老是盼着,差不多过两天就去邮电所打问。村里人瞧她可怜,说:
“听说猫猫当了局长了。”
“是吗?”
“她真没良心,当了官把你忘了!”
“可不敢说那话!当了领导事忙么。”
“忙总不能忘了你。你把她抚养大了,你能不让她养活。”
“如果是为了如今养活我才收养她,那我成什么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