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始来这里时和谁都不说话,都比我大那么多,晚上他们坐一起看电视我就一个人躺床上。”17岁的朱海斌和我们坐在花炮厂的防爆坡顶上,望着下面的工人们说,“不过后来也聊了,他们和我聊他们的孩子。”
对浏阳以外的人来说,恐怕没多少人知道还有个教育专业叫做花炮专业。
2000 年,在当地政府的推动下,湖南省石油化工技工学校开办了全国首个花炮专业,随即把学校名字都改了,就叫“浏阳市花炮学校”,七个金字烙在学校大门口,风光一时。
但如今,花炮学校的花炮专业已经停止招生了。操场最边缘,坐落着两年前刚建好的两栋花炮实验室,周围杂草丛生。校长协调了多位老师,才找到实验室的钥匙。我们进去的时候,一位大爷正在院子里洗衣服,课桌、椅子堆放在院中央,和晾晒的各种衣服作伴——这里早已被改造成了学校职工宿舍。
原先教花炮班的李老师告诉我们,最初浏阳市希望有学校设立这个专业时,竞争十分激烈,还是通过竞标方式才花落此家,成为浏阳市唯一教授花炮专业的学校。当时,浏阳市花炮局本还想在学校再设立一个独立的花炮质检机构,花炮企业也纷纷与学校展开合作,接收毕业的学生。那段时间,从政府到企业再到学校都对这个新兴的专业十分看好。
“花炮专业本身在我们学校里算省级的精品专业,也就是说这是学校最好的专业,但却陷入了这样的困境:专业好是好,就是没人读,现在就是这种情况。每年招生,我们老师都要去外面搞宣讲,没什么用,这几年花炮行业不景气。”李老师笑了笑说,“我现在也改行去教计算机了。”
李老师介绍给我们一个花炮专业最后一届的学生,朱海斌,17 岁,是班上唯一一个还在从事花炮工作的学生。我们从浏阳县城驱车前往他所实习的花炮厂,兵山花炮厂。路上司机告诉我们,以前这个厂效益很不错,现在不太行了。
两个小时后,车子停下。在工厂门口一群坐着休息的中年工人们中,17 岁的朱海斌瘦高、青涩,尤为显眼。
浏阳所有的花炮厂看上去都差不多,依山而建,位置偏僻。在厂里走一段,你就能看见一个人工砌成的斜坡,那是防爆坡。万一发生意外,可以把意外控制在最小的范围。花炮厂的生产工序中,现代化机械参与的程度并不高,机器比人贵,而且很多工序机器也做不了。药物车间里,工人们穿着防化服终日做着重复性的工作,甚至没有一个椅子能让你坐下来。
我们开始理解,为什么大部分年轻人不愿意做这个。
对朱海斌来说,即使从花炮学校学了两年出来,也不意味着就比那些没怎么读过书的工人们强。花炮行业是一个师傅带徒弟的传统行业,很多技术学校里学不来,按规矩,年轻人得从工作的最底层做起,长时间跟着一个师傅学。
“我当时从学校出来的时候就想,在一个工厂里面,找到一个师傅就一直跟着他学,学到我出师为止,学到我自己能独当一面为止。”朱海斌说,“但情况没我想得那么好,我来这家花炮厂半年功夫,已经前后换了五位师傅,都走了。”
也许是因为没有固定师傅,朱海斌在厂里的工作看起来清闲不少。他流动在所有工序的岗位上,打杂帮忙,不会在一个地方久待,倒是和所有人他都能聊上几句。“我开始来这里时和谁都不说话,都比我大那么多,晚上他们坐一起看电视我就一个人躺床上。”朱海斌和我们坐在防爆坡顶上,望着下面的工人们说,“不过后来也聊了,他们和我聊他们的孩子。”
朱海斌家在农村,父亲每天很早就要上山栽树,母亲则常年在外省打工。回家后,他几乎每天和奶奶待在家里。有时,他会出去找大人们一起打麻将,输了也不算钱,村里的年轻人也会时不时来找他玩。在这里,他们叫他龙哥。
如果不是每天要考虑找工作的事,朱海斌还是很享受回到村里的生活。
行业震动带来从业人员的不稳定性,这种动荡投射到一个刚满 17 岁的少年身上,朱海斌更多的是不解。在学校时,他并没想那么多,也没有想过找个工作会这么难。他只知道班上很多同学是其他专业招满了调剂过来的,他们并不想以后真地做花炮行业。花炮 12 班那些同学,有当兵的,有学厨的,酒吧唱歌的也有,呆在家里玩的也有。“其实我也想和他们一起的,但是我就觉得挺不甘心的。”
“我有时候觉得自己太背了。”朱海斌坐在阳台的躺椅上往后一靠,合了会儿眼睛。
学这个专业,最初是朱海斌父亲的主意。浏阳遍地都是花炮厂,学出来虽不指望赚什么大钱,找份工作养家糊口总不成问题。没想到入学后第三年,正好赶上了整个花炮产业急转直下。行业不景气,加上工作辛苦又危险,身边的人纷纷劝朱海斌,没必要再做睡在炸药桶上的人了。
对行业前景和行业衰落的深层原因,朱海斌并没有太多思考,他觉得,总会有慢慢恢复的一天。“不像别人说的那么严重,不是整个行业不行了。等个一年两年,看看会不会好,这个行业会不会又火起来。不需要它一下子反弹,慢慢地就行。”
在我们的提议下,朱海斌决定回到学校亲手做一个烟花,作为我们片子的结尾。花炮专业停课后,实验室里的原料全都销毁了。朱海斌花了两个晚上的时间,从所实习的花炮厂搞到原材料,大包小包背到了学校。做完放完之后,剩下的火药被我们填埋处理了。
清闲得发白的日子中,朱海斌和自己将来独当一面的理想渐行渐远。拍摄还没有结束,他便被告知自己所在的厂将被转卖出去。他决定离开花炮厂,先回家做待业青年。
正月初五,我和朋友们在北新桥附近的胡同里吃饭,酒过三巡,周围飞出了大大小小的烟花。在中国传统习俗里,这一天要放鞭炮,迎财神。我突然想起朱海斌之前和我说的一句话:
“吴哥,举头三尺有神明,我觉得我放的炮神仙是能够看到的。”
制作团队简介:
吴国骥:箭厂制片人,协助未成年人制作危险品。
宗鸣:箭厂制片助理,我是神明。
赵巍:摄影师,神明的表哥。
郭屹:箭厂摄影师,生产线上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转。
黄轲:箭厂调色师,我是少年。
温嘉峻:箭厂后期总监,企图把自己做成花炮的少年。
—— 往期回顾 ——
箭厂新春特写 | 花炮王国之“花二代”炸出个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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