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仝仝

编辑｜ Jasmine

被当作猎物一样观察、凝视的感觉是什么样的呢？面对偷拍，我们女性有一本迅速反应、完美解决、全身而退，不受到一丝伤害的“教科书”吗？

这里是一份有瑕疵、但最终完成了的答卷。今年春节后，我在健身房遭遇了一场后知后觉的偷拍。偷拍事件发生后，我花了20天的时间，曲折、缓慢甚至生疏地重启了“自我保护”程序。

维权的20天，也是不断自我修正的20天。我意识到开启女性主义的视角后，我并没有因此变得更生猛，更笃定。反而更多时候在犹疑，在掩饰自己的不悦，容忍冒犯的发生。

好在，我的重启完成了。

春节假期最后一天，我和朋友一起去健身。那是一家会员随时可以扫码进入的24小时健身房，当天工作人员还没复工，不过店里健身的人并不少。

刚开始拉伸时，我就注意到有个男的在打量我。一个高大、略胖，没有明显训练痕迹的男人。起初我还以为是认识的人。冬天来临前，我和朋友经常一早去健身房。早上通常人很少，常来训练的人互相都脸熟并且友好，其中有个好心大哥体型也是高大微胖，会帮我们装卸杠铃片。但去年冬天我健身得断断续续的，很久没去了，当时有点脸盲。我还仔细辨识了下，想起了那位大哥的脸。他们不是同一个人。

那是第一个信号预警。

当天我在做背部训练，大多数动作是在同一个器械上完成的。刚开始第一个动作没多久，我就看到在器械旁有个手机“探头探脑”地对着我。

如下图所示，我坐在红色圈出区域，他站在绿色圈出区域，距离我非常近。但因为有遮挡，在我的视野里，我看不到举着手机的那个人在做什么，只是看到有个手机正对着我。

我的第一反应是：“这个男的不会在偷拍我吧？！”

但我立刻又想：“这人应该是在玩着手机做拉伸吧？而且，应该不会有人拍我吧？”我想。况且，我穿着T恤和长裤，头发乱糟糟，样子普普通通，也没有什么漂亮的训练线条，内心的小人对着我自嘲说，“少自作多情了，谁会偷拍你呀！”

其实，此时最直接有效的解决问题的方法是：起身上前告知对方这样的角度给我带来了困扰，要求查看手机相册。

但面对那部正凝视着我的手机和一个站在旁边的高大男性，我也说不清楚是出于回避冲突的性格，还是对自己直觉的不自信，在那个节点上，我用“应该不会吧”含糊地说服了自己，继续训练了。

过了一会儿，朋友走到我的身边，帮我查看健身动作。这时，我又看到那个人还在那个位置，举着手机对着我们，这次他露出脸和身子了！

那是我感觉最不妥当的一瞬间。朋友说话时，我分身留意了一下他的目光。他在对着自己的屏幕笑，并且在我看过去的时候没有任何反应，好像沉浸在自己的屏幕里。一时间，我难以判断他是不是在偷拍。因为距离实在太近了，且手机的高度与方向就正好对着我们的脸。

我想让朋友出其不意地到他身后瞄一眼手机。但当时距离近到他可能会听见我说话的声音，我要怎么告诉朋友呢？这么近的距离，我就坐在这里，要怎么做才能不“打草惊蛇”？她的手机也没在身边。就在我还在纠结的时候，朋友间休时间结束，继续回到了自己的训练区域。那个人接着好像也离开了这块训练区域。再一次，慢半拍。

写到这里，我对当时自己的迟钝与迟疑还是难以释怀。都已经这么明显了，我还在那儿吭哧吭哧地练！

即使没有那台“凝视”我的手机，被那双人类眼睛凝视的感觉仍然存在。为什么当时没有做出现场反应呢？我是习惯了某些打量吗？作为一个对目光敏感的人，我仍然能记得一些久远的凝视，一些并不友善的目光。也许是顺应了女性被视作“弱者”的惯性，让我在当时只是在回避和努力忽略这种凝视。好像只要我忽略，事情就可以到此结束了。什么也没有发生。

直到全部训练结束后，我和朋友凑到一起拉伸。她悄悄跟我说：“刚才我想喊你去团课房拉伸，但是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男的，他好像在背对着门做一些不雅行为。我上次来的时候就在那里遇到他，他当时就很奇怪，但我没有意识到他在做什么。我还告诉了两个外形看起来像教练的男生。那两个男生也去门口看了，回来也说很奇怪，并且他们有窃窃私语说‘好恶心’。”

团课教室是玻璃门，那个人在角落背对着门，且在监控死角

“天呐！变态吧。”我的厌恶脱口而出。直到我们走出健身房，朋友隔着落地窗指了指一个男人，“就是那个胖子”。天呐！就是他！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开始有意识地复盘整件事，并且跟朋友说了“我感觉被偷拍了”以及“偷拍者和团课房猥琐男是同一个人“的事。

“晚了，没来得及当场抓住，已经来不及了！”走着走着，我突然意识到了目前的状况。如果是现场指认取证，也许还有机会，这个时候还能怎么办呢？我感到心里一股恶心呼之欲出。

朋友也说，肯定要抓现行。她提醒我，即使是抓现行，也不要自己上去硬刚，找工作人员或者强壮的会员帮忙。我一下子觉得很悲哀。比起愤怒，首先写在我们内心的还是对男性的恐惧，所以有一种自认倒霉的“自觉”。可是，就这么算了吗？假装无事发生吗？

我决定至少把事情向健身房店长反馈一下，看看能不能调取监控、查证情况，并且提醒他们注意这个人。

在找店长之前，我先跟以前的健身私教Y吐槽了这件事，并且请教她应该怎么做。Y听了也非常愤怒，建议我找门店查证。Y还提醒我，这种24小时制的健身房，一定不要在没人和人极少的时候进入。健身房除了公共区域，还有更衣间、工作人员可进入的隐藏门。

“天呐！我之前一直很烦健身房有很多人，总会选择人少的时候去。”我突然警觉起来，又想到之前朋友问我，健身房会不会有男性凝视的时候，我还告诉她，健身房反而是男性凝视最少的地方,因为大家总是非常专注地锻练。但当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的时候，一叶障目了。

带着一丝自我怀疑，我去找店长反应情况，请他看看能不能通过监控查出来，到底是哪个人在偷拍。

“我今天遇到了一个奇怪的人……”

“我好像知道是谁了，是那个脸上有胎记的吗？”我甚至还没讲完，店长就马上反应过来是谁了。

是的。就是他。我心里的一块石头落地了。虽然这也变相确认了那个人的确有问题，但我更有了一种“我没有错、我没有过分猜忌别人、确实是那个人有问题”的安定感。因为从一开始，我就在担心是不是自己想太多，会不会冒犯别人，产生误伤，以至于在自己感觉到被冒犯的时候，首先压抑了自己的不适。包括跟店长沟通，我也很担心给对方造成麻烦。

店长说，那个男性经常一来就是大半天，下午3-7点基本都在，会在团课房有奇怪的举动，他也一直有注意到。但接下来，店长却告诉了我一个坏消息：监控拍不到那个人的手机画面，他在团课房里的时候也处于监控死角。“但是我已经通知了所有教练，接下来会盯着那个人的。”店长说。

说实话，当时的我甚至没有什么沮丧感。因为本来就默认了无法取证，甚至不了了之。但我没办法真的让自己若无其事。

我整晚都在惦记这件事，也不知道再怎样走进健身房。我开始有一些恐怖的想象：如果再次碰到他，会不会被更进一步地盯上呢？一个能在大白天跑去公共空间的角落进行不雅行为的变态偷拍男，肯定心理很扭曲，我会有危险吗？其他女会员会有危险吗？

与此同时，朋友却叮嘱我：“让店长盯着他就是了，你不要自己去冒险，小心被报复，被跟踪！”我明白，她希望我首先要保证安全。但这样就够了吗？如果没抓现行，人为指认就是徒劳，这真的“正常”吗？我陷入了混乱和挣扎。

女性身份带给了我们什么呢？晚上独行会小心翼翼，独居会谨慎有加，我们总是有躲避危险的雷达。但男性，作为危险本身的男性，可以安心走在任何地方。

在健身房举止猥琐的男性毫发无损。而作为被冒犯的女性，我必须考虑到自身安全与尽力追责的平衡。

在完成最初的告知店长，确认监控，引起门店警惕等一系列措施后，我感受到更强烈的挫败。我用过很多词语来描述自己，生猛、健壮、活泼、有力，每一个都带着我对自己的期待。但自从那天在健身房被他盯上之后，我意识到，哪怕我从来不寄望于男性的保护，哪怕我内心有很多起伏的波浪，外表看来，我还是很弱小，很无害。

那几天，我甚至忍不住审判起了自己。我看上去真的太无害了，戴眼镜、戴牙套、黑色长发、个子不高，说话温和到像没什么脾气。我又忍不住想到，一年前在另一家健身房，我在跟Y教练上课时，一位关系好的女教练对我说，“你看上去是很温柔很贤惠很居家的类型。”她当然是没有任何恶意，但我心里有一种被骂了的感觉。在我看来，“贤惠”是一个针对女性的贬义词，是一个对客体的评价。有人夸男生会用“贤惠”吗？好在当时Y马上说，“你不了解她，她跟你以为的完全不一样”。

虽然理性上我明白，不管怎样这些都不是冒犯我的理由，但感性上，我想通过外在武装保护自己。那几天我一直在想：我是不是需要从外形上改变自己？剪个短发、换个看起来厉害的发色、做近视手术？

不过最终，我还是没有做什么。做错事的不是我，该改变的也不是我。之前看女性被偷拍、跟踪、猥亵的新闻，我总是愤怒于那些审判受害者穿着的言论。一个女性不管化不化妆、穿什么衣服、长什么样子，都不是被冒犯的理由。那么此时此刻，当我是那个被偷拍的女性时，我也不应该对自己苛责。

除了外在审判，还有内在的审判。自称女性主义者的我，遇到真实的性骚扰事件，就这样算了吗？我还能做什么呢？应该换一个健身房吗？应该从此避开这个男性吗？如果在这个情形下不努力保护自己和健身房其他女性，我还能坦荡说出自己是个女性主义者吗？那我要怎么做呢？

“怎么做才能把一个更值得活的世界交给妹妹们？”铃木凉美在《始于极限》中发问。

“希望这一代人也能努力让世界变得更好，再将那个更好的世界交到下一代人手上”。这是上野千鹤子的回答。

我想成为的，是一个女性行动者，而不是理论的巨人，现实的矮子。遇到不平，要反击。

在这些杂乱的思绪过后，我首先确定了一点：我不想换门店。冒犯者还能若无其事锻炼，我为何要付出代价，逃离现场呢？

几天后，店长又找到我。他说，“该会员又被抓到在进行不雅行为，我警告了他。”

“那他什么反应呢？”

“他现在跟没事人一样，没啥反应，走了。我们没抓到证据，但看到他有不雅行为。”店长回复得“很正常”。

“不能强制退卡吗？”我问。

“我们是在外面隔着玻璃看到他的背影，没有拍到实际画面，等我们进去时，他就停止了。”这次依然没有直接的证据。

“如果下次还这样干，你们能加装摄影头吗？”我想要进一步确认健身房对此类事件的应对和防范措施。

“没有下次，下次我就给他撵出去了。”店长像是在给我做保证。

“我觉得可能也得提醒下其他女会员注意别被他偷拍。”我还是担心会有其他女性遭到到这样的事情。

店长却很自信地说：“偷拍他不敢，我在店里的时候会一直巡店。”

我又询问为什么人证不能作为证据。我看到了，我朋友和两个男生看到了，现在店长自己也看到了。但总之还是那句话，证据不足，无法操作。

我相信店长是一个负责任的人，他有在留心观察、及时反馈，可是在和这个男性店长的对话中，我还是感受到很明显的性别壁垒。

作为男性，他可以很自信地说“他不敢，我在店”“随时准备制裁他”，他对自己的掌控力好像有一百分的坚定。即使我一再表达了对现实状况的担忧，他也丝毫没有什么体会。这就是男性对自身力量的笃信吗？24小时开放的地方，怎么可能做到随时盯着呢？他一点也不担心这样的事情再次发生吗？

"强者对弱者的恐惧缺乏想象力"，我又一次体会到这句话。

2月20日，我在健身房所属平台上发起了投诉，要求调查该会员多次不雅行为及偷拍女性会员的情况并强制给他退卡。平台受理后告知我，会在1-3个工作日回复。

其实当时我甚至不好意思投诉。因为店长态度很好，我担心对工作人员造成影响。但女性朋友的一句话让我豁然开朗，“作为店长我可以理解你，但是我的行为你也得理解我，因为我是在保护我自己。”是呀，保护自己有什么错呢？我只需要对自己负责。

三个工作日过去了，我没有收到平台的回复。我意识到，希望渺茫。

于是我发了小红书，提醒健身女会员注意那个“高大、胖、没有训练痕迹、脸上有胎记”的男性。陆陆续续有一些在店会员看到了。

“我什么时候去他什么时候在，我以为他来健身房躲老婆呢！”

“昨天下午好像看到他。”

“是不是误会了呀？”

“见过哈哈哈”

“他不怕丢人你更不怕，直接开喷！”

还有一条不久后显示删除的评论（大意）说，“上团课他都隔着门看我。”

3月1日，投诉的第10天，我终于收到平台客服的致电。客服是个很好的女孩子，她说：“作为女性我非常理解你的心情，可监控确实没有办法核查到具体情况。目前无法进一步处理。”我在电话里重新提出加装监控的要求，24小时健身房应该更加完善监管。她表示会反馈上级。我的投诉就这样结束了。

我们的对话非常平和。女性客服一直在表示她个人对我的理解。但我知道，本质上他们要解决的是提出问题的人，所以由一位女性在语言上安抚我。因为没有发生更恶劣的事件或舆论，所以一切停止在这里。但暴露出来的安全监管问题呢？就可以放置不管了吗？这是一场赌博吗？赌不会有危险发生，赌平台不会因此受损？

同时，因为小红书陆续增加的评论，我又有了新的担心：我安全吗？我要不要删帖呢？我从此失去了下午到晚上时段的健身房使用权吗？如果进入的时段教练和店长下班了，我安全吗？

3月1日当晚，我决定去看看。那是事后我第一次进入健身房。果然，那位“高大、胖、没有训练痕迹、脸上有胎记”的男性，他还在。人很多。我如常进入，开始训练。我没什么好怕的，应该躲起来的人不是我。如果他走过来，那我就要大声质问。

不过，我还是尽早完成了训练。离开健身房前，店长找到我，他想重新跟我谈谈“偷拍事件”的情况。

“他应该没有偷拍你。他确实经常在那里，是有点奇怪，但他应该在玩手机。我看了他手机相册，里面没有你的照片。”我不相信。手机里没有照片？那已经过去很多天了，他可能已经删掉了，何况店长事先告知了有女性会员投诉他。

“他也应该没有进行实际的不雅行为，他确实在……抓抓挠挠……但好像没有那个……”他说得很含糊，很不好意思具体讲的样子。我到现在也没理解这句话，“那个”是指他精神自慰？意淫？还是既动手又隔着衣服？店长上次不是说看到他有所动作，但有人进团操房后，他就停止了吗？而且有至少4个人看到了。

“不过那次警告之后，他来得少了一些。他的卡还有一个月到期，感觉应该不会再续费了。”难道不是因为心虚吗？而且上次被店长抓住、指认的时候他毫无反应离开了，一个心里没鬼的人会毫无反驳、默默走掉吗？店长究竟想说什么呢？重新编织一段漏洞百出的话，解决提出问题的人？

我消化着这些话，离开健身房，走进夜晚。我身后有人吗？他会不会跟踪报复？我会陷入麻烦或者危险吗？一次草木皆兵的回家路，我特意绕到另一条更远的路上，一次又一次回头看，忍不住怀疑走在我身后的每一个男性，并且下定决心晚上不要再去健身房了。不管理性上如何告诉我，没有想象中的可怕，但恐惧还是会忍不住冒出来。

新的问题是，没有证据的话，我要删除小红书吗？会不会是我真的误会了，一切都是店长所说的那些巧合？那几天里，我的小红书阅读量也逐渐增加，留言多了起来。为了避免刺激到那个人，我要删除吗？

3月7日。等我第二次踏入健身房。店长又一次找到我，告知我该男性近日再也没有来过。那是事情发生的第20天。

也许被偷拍的照片，还在变态男的手机里。但不重要了。对我而言，这更像是一场久远的余震。在这桩微妙、难以判定的不适事件中，我找到了生命中那个落灰的“保护自己”的开关，用行动缓释了不断燃烧的愤怒。

下一次我会更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