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多多和我说,曾对着棋盘自己和自己杀了一年。由此,他明白了,棋为啥归于体育项目,因为着实耗体力。人生如棋,回忆也如棋。
高中毕业二十年同学会上,大家似乎都在问:今天,是哪一天?
对着二十年光阴和自我,核对一份漫长的对账单。问做过什么,不知道,说自己做过的太虚浮;问在做什么,只有笑,知道自己做,不知道怎么说。二十年前相聚时,心里曾经揣着的梦,被证伪了。再见,唯一的骄傲,是时光把我们洗刷得好干净。
我们的灵魂,长大了,没变老。
1.
还是喜欢长大后的自己。
那会,懂得的太有限,根本不足以从容应对丰富的内心戏,没少遭罪。有一天,闺蜜给我看了16岁的我买给她的卡片写给她的信。那是一个喜欢闺蜜却经常和她们闹别扭的年纪,那是一个喜欢闺蜜的麻花辫她把辫子剪了我都哭一场的年纪。那份情意可爱,但林妹妹一样的存在,早已不是今天我的菜。闺蜜说“20年就这么过去了。幸好你我都在,还有梦”。
是啊,那么迷茫的青春期,那么无助的青春期,那个不忍心用凶险形容却的确危机四伏的青春期。
我们,和我们的梦,都活着趟过来了。
每个成年人,都是劫后余生。
那天,闺蜜说:等她回北京了,就陪我干。这位今天纵横华尔街的金融界腕儿,居然动念和我去干一家皮包公司。
20年前,在毕业纪念册上,她的理想写的是银行家。我的理想写的是记者。然后,十年,当了记者,戴着镣铐勇敢跳舞的记者。但是,今天,再也找不出比皮包公司更适合我的事业。与此同时,在投行浸润已久的闺蜜说,要不是为了多收个三五斗,早不干和钱如此近的行当了。
我说,好,也许那时候,就跟俞敏洪一样,不再刷墙了,就能叫徐小平和王强一起干了。说完,转身刷墙去了。
一次聊天中,和好友英子说:“有时候觉得人生实在悲苦。”英子回复:“嗯,人生也许本该如此吧,上帝并未许诺地上还有一个天堂。”
是的,我们从不怕命运的忽悠。“高考结束了,你们就解放了。”这是人生第一次被大大忽悠。
2.
我们知道自己是谁,一段岁月不算伟大的遗存。
我们知道,奔走江湖时,那种打不死的小强气质,是我们几十个人睡一间宿舍,给睡出来的;那种辗转腾挪的艺术,是在一次次和蚊子、和老鼠的对决中,赢得的;我们的幽默感,是从楼上女生的胸罩飘落到男寝室窗台男生谓之“不明飞行物”那一刻开始发育的。是的,我们怀念,怀念昔日求知的欣喜,更怀念那纯洁的师生关系、男女关系,包括纯洁的男男关系、女女关系。
此刻,我很想念他。
二十年了,一直记得琴房里,夏天的风穿过白色的窗纱,撩起我粉红的裙子。
弹琴的不是我。
我只负责抿着嘴一个劲儿地笑。
琴键上跑着的,前一分钟还是贝多芬,不一会儿变成了《猫和老鼠》。
那时候,最美好的事,就是跟着他一起逛老街的租书店、新街的打口磁带,兼爬老城的城墙。
城墙上,我们一起看天,看城门口车水马龙,经常是漫长的沉默。沉默的间隙,他给我讲“梁陈方案”,告诉我林徽因与徐志摩相关——此前,我只读徐志摩的《再别康桥》、读戴望舒的《雨巷》、读汪静之的《蕙的风》。
我太乖了,乖得乏味。
他最初是嫌弃我这一点的。他从来就不是既定规则的驯服者,而我惯于以驯服者示人。
我们做同桌,彼此都无奈。老师是想让我多帮帮他的。为了他能改掉偏科的毛病,老师把自己眼里最规矩、数学最好的女生,安排给他做了同桌。
一开始,他笃定同桌很无趣。第一次发现,这个看上去很乖的女生,会把历史书上的人物画成漫画版,诧异了一番;时间长一点,他发现,同桌在数学课上看小说程度之生猛,超出一般人。
有一天,我先指了指《围城》中“五官平得好像一把热毛巾就能擦去”的比喻,再指了指班里叱咤风云的女班长,他就坚定不移地鉴定我为友邦了。
他开始在我面前显摆他悠久的阅读史。这让我先是放下了对后进生的轻视,慢慢地,还扛起了对后进生的崇拜。
有一天,他说,他能读帕斯卡的《思想录》,却觉得帕斯卡定律比较无趣。
“你不觉得,那些就是好玩的数字游戏吗?”我问他。
后来,他曾多次央求我重复这句话。
他觉得我说这句话,帅呆了,酷毙了。那句慢悠悠的话,击碎了数学在他面前漫长的骄傲。
3.
后来,他一句话不说,便击碎了岁月在我面前漫长的骄傲。
——毫无征兆,猝然离世。
光阴的故事,哪里有什么道理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