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黛袭
宝钗是个大女人。
她的大女人体现在哪呢?
便是遇到事情,
她有大局观,能冷静处理。
比如薛蟠、薛姨妈忙着八卦柳湘莲为何出家时,宝钗拦住说,我们还是想想怎么酬答一下发货的伙计吧。比如湘云要做东邀诗社,她就出主意,该出什么题,摆什么宴,一一妥帖安排。比如邢岫烟的当票,她就赶着藏起来,不让人笑话到这个贫穷女孩。
她把别人照顾的很好,她把家务打理的很好,她哭都是在暗夜背人处里,摆在明面上的,永远都是阳光、微笑,使人觉得熨帖无比。宝玉不听她劝谏的话,拿起脚就走了,她像没事人似的。她不会闹,也不想闹,仿佛人前乱了分寸就不容原谅。
她的大女人本色,不可爱,但可靠;不娇柔,但温柔。她把思想的海洋全都收束在一个瓶子里,从不让情感的潮水淹没理性的堤岸。久而久之,这成了她的标签。
她收获了什么?她成了宝玉嘴里的“禄蠹”;贾母觉得这个女孩不太对,屋子收拾得太素净;就连姨娘,到最后,也说她,“那孩子心重”。后世读者更是把心机婊、第三者统统扣在她头上。
但宝钗也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
也是个小女儿,
适当之时,
她的小女儿味一点不比别人少。
宝钗扑蝶。这个经典画面是可以和任何一钗的画面相媲美的。宝钗“怱见前面一双玉色蝴蝶,大如团扇,一上一下迎风翩跹,十分有趣。宝钗意欲扑了来玩耍,遂向袖中取出扇子来,向草地下来扑”“那蝴蝶怱起怱落,来来往往,穿花度柳,将欲过河去。宝钗蹑手蹑脚的,一直跟到滴翠亭上,香汗淋漓,娇喘细细。”
春光正好,蝶儿翩跹,一个女孩在园子玩耍,暂时忘却了家事的操劳、情感的纷扰,我们不是该为她高兴吗?
为何作者把扑蝶这件美美的事写给宝钗,而不是其他女孩?我想,作者固然有写法上的考虑,要引出后面滴翠亭事件,但以曹雪芹生花妙笔,不一定非要写扑蝶才能写到滴翠亭事件,也可通过其他事写。但他写给了宝钗。
宝钗非常珍重芳姿,但于园中玩耍的她有一种偷得浮生半日闲的快乐,有一种烂漫的天真,一种光泽。假若没有这些描写,宝钗就变成了一个心机深沉的女孩,一个单一的形象,就像《三国演义》一味的夸诸葛亮,反而是捧杀了他,让他显得“多智近妖”,刘备也一样,“长厚近伪”,被人诟病。
曹雪芹才不会这么写,因为他深知,这个世上根本没有透亮得像玻璃的人。
孔老先生学识渊博,但面对学生们的宏图伟愿,并不点头首肯,而只表示赞成曾点,曾点说,“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这种小快乐并不难实现,但关键是,有几个人能安心享受那沐浴在春天里的喜悦呢?
宝钗说过,小时候也是很淘气的。这点淘气因了家庭变故被宝钗主动屏蔽了。某个恰当时候,它又被唤醒了。沐浴在春风中,跟着蝴蝶跑着的宝钗,是那个七八岁的小女孩,也是和孔子一样经历世间沧桑之后向往的却是最简单的小快乐的小女儿。
宝钗调皮。宝钗笑道:“非也。我哥哥已经相准了,只等来家就下定了,也不必提出人来,我方才说你认不得娘,你细想去。”说着,便和他母亲挤眼儿发笑。挤眼儿发笑的宝钗可有印象?正象林妹妹说的,离了姨妈她就是个最老道的,见了姨妈她就撒娇儿。
没娘的林妹妹总有一份无助。在王夫人面前,告宝玉的状,舅妈,你看,宝姐姐不替他圆谎,他支吾着我,王夫人就说,宝玉很会欺负你林妹妹。王夫人何许人也,不苟言笑,钢板一块,但林妹妹的无助偏能穿透她的内心。
说起来,林妹妹真的有一种魅力,或者叫楚楚的魅力。不是纯可怜,而是可怜里有一份渴望,引人无限怜惜。此处,宝钗是故意气林妹妹没娘吗?不是。宝钗早已明了宝黛之情,她也早已退出,这个时候,两个人已经互为知己,开个这样的玩笑才说明,两人心中早已没了芥蒂。
有芥蒂的话,就不会这样开玩笑,远着、避着,还来不及。宝钗在母亲、黛玉面前丢开自我包装,显出了小儿女的可爱。这也说明,有妈的孩子像个宝。薛姨妈,琐碎唠叨,没主见,但她是红楼中一个温暖的人设,宝钗有了母亲,才有一份勇气。所以,母亲的好处是,无论你多大多老,在母亲面前,永远都是宝宝。
而宝钗的挤眉弄眼,不端庄的样子,有一份人间烟火气息,远离了那个“山中高士晶莹雪”的冷。如果宝玉在这个俗世中最记挂的是林妹妹,那么大女人的宝钗心中最温软的角落当是薛姨妈。
宝钗害羞。宝钗见他睁开眼说话,不像先时,心中也宽慰了好些,便点头叹道:“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今日。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疼。”刚说了半句又忙咽住,自悔说的话急了,不觉的就红了脸,低下头来。
宝玉听得这话如此亲切稠密,大有深意,忽见他又咽住不往下说,红了脸,低下头只管弄衣带,那一种娇羞怯怯,非可形容得出者。我们这里且不论宝钗有何心思,单单这个弄衣带的动作,便是女儿的娇羞,这种娇羞瞬间把一向冷静低调的宝钗还原成了一个闺中少女模样。
众人面前,她从容夸赞贾母,我来了这么几年,凤丫头再巧,巧不过老太太;她不吃鹿肉,不肯放开笑,唯有在春光、妈妈、知己、略有感觉的表弟面前,成了她自己。
谁要是学习飞翔,必须先学习站立、奔跑、跳跃和舞蹈。人无法从飞翔中学会飞翔。而宝钗一开始也不是大女人,她一点点站起来,且在站起来的过程中,学会了把泪藏起来。
正因如此,宝钗的小女儿味才显得尤为可贵。宝钗的莺儿天真烂漫心灵手巧敢说敢做。贾环输了钱的时候,顶嘴;采摘大观园里的花柳的时候理直气壮,可见,莺儿并没有受到宝钗的多少训斥或者立下什么规矩。探春只能让侍书学的更懂规矩,司棋学会了放纵,入画偷偷做的是自己的事。而有活力,并且能表现你的活力的,才是真的好主子。
当然,你非要说莺儿抓住时机说宝钗和宝玉是一对儿,或者莺儿在宝玉面前不敢坐下,也没办法。前者是无心,后者没办法脱离那个时代的局限性。我想,宝钗自觉摒弃了活泼,感觉痛苦,才不会如此约束身边的人。
宝钗冷静地凝视生命,在凝视中自有快乐。这是她大女人的修为。而她的整个灵魂,不是那个能飞的最高的,而是那个没有大起大落,始终处于更自由、更透明的空气中和高度上的灵魂,全是小女儿的纯净。
读者诽谤宝钗,也许他们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想说,宝钗存在让他们难堪,他们既没办法像怜惜黛玉那样怜惜宝钗,也没办法做到像宝钗那样从容处世;宝钗的高度,透彻、可爱,她在各方面的卓越,都令人无法容忍。
她的丰盈使得许多人觉得自卑,在她面前,你忽然会觉得自己像个侏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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