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大学里教书，至今已有六年了。六年里，我曾教过数以千计的学生。很多时候，我会找班上的一些学生聊聊天。我特别喜欢和班上的贫困生谈话，或许是因为自己也曾是贫困生的缘故。他们多数来自落后地区的贫困家庭，他们每年的学费或靠亲友资助，或靠助学贷款，或靠贫困生补助，在校过着十分拮据的生活。他们来到大学读书，大多希望通过勤工俭学，多挣些糊口的费用来减轻家里的负担；同时也希望通过发奋学习，多学些有用的知识来提升自己的素养。如今，我已基本不记得他们的容貌和名字，但有一个这样的贫困生却始终给我留下难以忘怀的印象。
他就是我上公选课的一位学生，名叫庄子。他约莫二十岁，身材颀长而瘦削，虽算不上仪表堂堂，但也骨貌清秀，风神散朗。他有一对水汪汪的圆如桂圆的大眼睛，眼睛上方附着一副长长的睫毛，面颊黑中泛红。他那一带补丁的鸭舌帽下边，露出一些卷曲状的有点枯黄的头发。他经常穿着一双褪色的镶红边的布鞋，一件褴褛的带格纹的薄衣，仿佛感受不到季节的变更。
有一天，中午时分，天气异常的恶劣。只见窗外，凛冽的北风呼呼啦啦地刮着，绵绵的细雨淅淅沥沥地下着，路旁的花草都瑟瑟发抖，仿佛在极力地蜷缩着身子；树上的枯枝皆吱吱作响，好像在拼命地做最后的挣扎。原本，我还准备出门吃午饭。但当我一步出大楼的大门，一阵夹杂着雨水的寒风就扑面而来，如同一把锋利的刀划过我的脸庞，顿时让我有隐隐作痛之感。于是，我就赶紧用大衣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快步躲进自己温暖的小屋，并立刻电话预订了一份外卖。
不到一小时，我就听到了送外卖者的敲门声。当打开家门的一瞬间，我和送外卖者都面面相觑，尽显惊异之状，如同胶水粘口，半天吐不出一字，而后不禁大笑起来，原来送外卖者就是我的那位学生——庄子。在简单寒暄问候后，我得知他已一路送了十来份外卖，而我的午餐是他今天中午送的最后一份。于是，我就挽留他进屋坐坐，以便让他身上湿透的衣服烘干。在他坐定后，我给他递了一杯红茶，同时也隐约地发现，他那稚气未脱且胡须稀疏的脸上不时露出腼腆而忧郁的神情。接着，我和他就继续攀谈了起来。从他的话语里，我似乎听得出他的悲哀。
我关切地向他问道：“庄子，你有什么不开心，难道遇到什么不幸？”但他并没有马上回答我，在沉默片刻后终于开口道：“是的，老师！一个月前，我妹妹打电话告诉我，家里发生一件很不幸的事，因为我后妈跟一个男人跑了。”
我在吃惊之余，又疑惑地问道：“那你恨她吗？恨她就这样扔下你们不管！”他只是低下头，而后略带伤感地说道：“我不恨她！她也是一个不幸的女人。在我亲妈去世后的第三年，她嫁给了我老爸。跟我老爸结婚三年后，她终于生了我妹妹。但没想到，三年前我爸在建筑工地摔成了重伤，从此丧失了劳动能力。我小时候也是靠她带大的，现在她却因另一个男人而遽然离家出走，抛下重病的爸爸、年幼的妹妹，我心里自然感到有些难受啊！看来，我今后只能加倍努力工作，来支撑起这个破碎不堪的家庭！”
“那你除了送外卖，还兼职其他什么工作吗？”我又忍不住地追问道。“是的，老师！”他长长地叹气道，“除了送外卖，我还兼职其他两份工作——做家教和送快递。命运太捉弄人了，太捉弄人了！”
坐在一旁的我，不禁听得唏嘘不已，并立马向他建议道：“你可以向学校申请贫困生补助啊？”不料，他竟提高了嗓子，说道：“是的，老师！大一第一学期，我曾经想试过申请贫困生补助，但后来发现我们班比较特殊，班上的很多同学是来自全国各个落后地区的，结果贫困生的名额自然是僧多粥少。为了解决名额不足的问题，我们班只好决定，凡是有意申请贫困生补助者必须公示自己的贫困生证明材料，接受同学的监督、评判和选举。我因为好面子，不愿让自己的贫困生证明材料昭告天下，人人皆知，故主动地选择放弃申请贫困生了。老师，我真是爱面子而活受罪啊！还好，我还是靠自己挺过来了！”说着说着，他嘴角流露出得意的表情。
此时，窗外的风停了，雨也止了。“老师，谢谢你，我要走了！”他突然起身，放下手中的茶杯，理了理身上的衣服，郑重地向我道别。在他即将离去时，我就随手拿了些小礼物送给了他。在几番推脱后，他终于接受了我的一点小心意，并向我深深地鞠躬致谢。他走出大楼的大门后，便沿着雨水漫溢的道路，向着自己停在不远处的电动车奔跑而去。但愿他未来幸福，未来幸福！
▷作者简介：施仲贞，南通大学文学院副教授，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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