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黄小米
毕业于纽约大学，研究电影和服装的艺术
《宿敌：贝蒂和琼》从三月开播，只有八集，前不久已经完结。
这部剧在豆瓣获得9.1的超高分。它让人想起关锦鹏二十多年前没拍成的电影名字《两个女人，一个靓，一个唔靓》（本来预定的演员是张曼玉和萧芳芳），一个曾经「最美」，一个曾经「最有才华」，这一套简单粗暴的二元对立历来被视为名女人的两难：美人总会迟暮，不美的才女则一辈子为不美所苦。
《宿敌：贝蒂和琼》（2017）
为人瞩目的女人都苦，然而还要斗来斗去，观众便乐意奉陪。这部美剧的聪明之处是找到了现成的真实人物贝蒂·戴维斯和琼·克劳馥，两位本来就够戏剧化了，编剧要做的仿佛只是选捡传记素材。
对上世纪好莱坞黄金年代有兴趣的人当可从《宿敌》中得到莫大乐趣，毕竟那个明星年代早已一去不复返，而会折腾、能来事儿不就是明星之所以为明星的要素？
并非每个同辈人都乐于时刻活在众目睽睽之下，剧中提到的不肯出席奥斯卡颁奖礼的凯瑟琳·赫本就是一例。
不过《宿敌》也许更对好莱坞B级恐怖片爱好者的胃口，剧中涉及的《兰闺惊变》《狂人拘束衣》《笼子里的女人》《最毒妇人心》《类人猿》，以及没有提及的贝蒂·戴维斯六十年代之后拍的《保姆惊魂记》《孽扣》，无一不是表情夸张，道具阳春的cult片典范。
《兰闺惊变》（1962）
除了在银幕上吓人吓己，年老色衰的女演员能唱主角的机会似乎就只剩下演年老色衰的女演员了。同样迎合观众爱看昔日红星走下坡路的心理。
剧中提到1950年没得小金人的默片时代巨星葛洛丽亚·斯旺森被提名的角色就是《日落大道》里的过气影星诺玛。
《日落大道》（1950）
贝蒂·戴维斯本人四十多岁就在《昨夜星辰》（1952）和《彗星美人》（1950）里演过输给年轻演员的年老女演员，前者讲的好莱坞，后者是百老汇。
《彗星美人》（1950）
《宿敌》中克劳馥说起爱看她举着锄头砍人的《狂人拘束衣》的观众可不是来看她的，是来看她举着锄头砍人的。让人想起一代芭蕾舞后玛戈·芳婷，为经济所迫，直到六十多岁还登台，她说这些人不是来看舞蹈，是来看怪胎秀的。
《狂人拘束衣》（1964）
《纽约客》的电视评论人Emily Nussbaum在《宿敌》评论中写道，近来美剧中诸多女性角色敢于展露真实身体，甚至丑化自己，主动远离男性认可的女性美，效果不再是惊悚，而是一种解放，能让观众笑，能左右观众的情绪，便占了上风，因此贝蒂与琼在六十年代初妇解运动之前就不惜在银幕上扮怪胎倒反而被视为先驱了。
不过任何事都不能脱离情境来看，对于从默片时代奋斗到大众心中女神地位的前影星来说，连改行拍电视都是一种自甘堕落，克劳馥甚至想尽一切办法让自己在镜头前死得美美的，认识到自己实在无法再自欺欺人扮演美人时就果断宣布息影，她丝毫没有主动牺牲容颜的女权政治觉悟。
毕竟琼·克劳馥是出身不佳的女孩露西尔·费伊·勒萨埃尔辛苦打成的金字招牌，她觉得没有这些为她容貌着迷的「爹地」襄助，也就没有琼·克劳馥的容身之地了。
三四年前史蒂文·索德伯格拍过一部电视电影《烛台背后》，讲述作秀钢琴家Liberace的人生尽头，剧中一样呈现了浮夸的好莱坞生活，Liberace和克劳馥一样妄想青春永驻，整容，画大浓妆，牺牲健康。色相有如指间沙，无论男女，同年龄抗争的努力都是不堪入目的。
《烛台背后》（2013）
而自命演技派的贝蒂·戴维斯则从出道起就因为自己平庸的长相受辱，整个好莱坞就是青春美貌俱乐部，剧中华纳兄弟总裁杰克·华纳以「观众想不想上她」作为挑选女演员的指标，而她修炼一生的演技在克劳馥看来不过是用力过猛：「奥斯卡评审看到的不是角色，是你在用力演。」
最后一集说她后来只要有人约就演，毫无底线，借口是凯瑟琳·赫本不用养家，自然可以维持高标准。
不过真实的贝蒂·戴维斯1979年和吉娜·罗兰兹合演的电视电影《陌生人：母与女的故事》还为她赢得艾美奖，而且据罗兰兹回忆，戴维斯拍摄时仍旧像《宿敌》里那样每天拍摄结束后留下来看重放，还想炒掉摄影师，而且她也和以前一样嘴里不饶人，对罗兰兹说「你可别忘了，你也不是什么年轻的『春鸡』了！」
苏珊·萨兰登从出道起就没有「唔靓」的烦恼，她演的老年贝蒂·戴维斯说起丑小鸭的奋斗史来，总让人觉得无法相信，明明她烟不离手穿长裤，英挺俊俏。
贝蒂与琼这一对宿敌最大的共同点除了职业发展受阻，还有不招女儿待见这点，甚至有精神虐待女儿之嫌。毕竟大众心中的名女人必然会因为牺牲亲情而后悔自责。《宿敌》当然不舍得放过这个观众心理。
现实中，克劳馥领养的大女儿后来把活在母亲人格阴影下的成长经历写成了畅销书《亲爱的妈咪》，1981年搬上银幕，由硬派女郎专业户费·唐纳薇饰演如日中天的琼·克劳馥，唐纳薇本人的气场把克劳馥更放大了两倍。
杰西卡·兰格在《宿敌》里则演出了克劳馥至死不渝的虚荣和脆弱，她最精彩的片段不是嘟着嘴大吼大叫，也不是忽然口气软下来自伤自怜，而是即便已经落到谷底，也能靠幽默感找补。她在电话里谈起当年的新电影《逍遥骑士》（1969），说「这个杰克·尼科尔森是不是斗鸡眼啊？」
《逍遥骑士》（1969）
极有生意头脑的《宿敌》制作人莱恩·莫菲一向擅长创造叫好又叫座的电视剧模板，正如之前成功的《美国恐怖故事》和去年开始的纪录片系列《美国谋杀故事》。
《宿敌》的模板显然也反应不错，下一季都有了消息，敌对的人物会是查尔斯王子和戴安娜王妃，届时可以和端庄的英剧《王冠》第二季比照来看。
《王冠》（2016）
倒也不是说《宿敌》纯为迎合观众的，其实也算及格以上，没有枉费莱恩·莫菲是忠实的贝蒂·戴维斯迷。除了大量老片重拍片段（估计莫菲就是剧中那个因为《兰闺惊变》之类的电影「重新出土」贝蒂和琼的年轻人），超过及格线以上的分数拜一众配角所赐。
枝节写得比主线精彩，朱迪·戴维斯扮演传奇八卦写手赫达·霍珀，中风之后说是大悟，其实不过想套克劳馥的早年八卦。科恩兄弟去年那部差强人意的《凯撒万岁》里最有趣的角色也是蒂尔达·斯文顿演的打扮出奇的八卦记者，以赫达·霍珀和竞争对手为原型。
《凯撒万岁》（2016）
《兰闺惊变》的窝囊导演罗伯特·奥尔德里奇被华纳老总和两位女主角当球踢，他鼓足勇气问杰克·华纳，你老实说，我会成为大师吗？杰克·华纳想了两秒，老实告知：「不会」，一语道破创意行业的残酷。
克劳馥口中用西班牙语「保姆」当名字叫的德国管家，和一心想导戏的电影公司女助理都思想超前，虽然一看就是今天的女性观众心理穿越进去硬加出来的，不过当然代表了当时部分女性，是后来政治运动的前哨。
如今回收老演员的从粗制滥造的恐怖片升级成了精致的玄幻剧或电影，《哈利·波特》和《魔戒》系列当年网罗了大部分英国老戏骨，不知为什么连HBO的美剧《权利的游戏》也引进大量英国老牌演技派。
《权利的游戏》（2016）
美国老演员似乎还得倚赖独立电影似的故事片，这方面网络平台投资方更大胆些，敢于让老演员挑大梁，出演话题性主角，比如年轻观众从Netflix投拍的《同妻俱乐部》里认识了莉莉·汤姆林和简·芳达，从亚马逊投拍的《透明家庭》里认识了杰弗里·塔伯，《美国恐怖故事》也堪称成功的范例，帮助杰西卡·兰格和凯西·贝茨重回观众视野。
《同妻俱乐部》（2015）
考虑到杰西卡·兰格和苏珊·萨兰登比前辈们演《兰闺惊变》的时候年长了十几二十岁，半个世纪过去之后，老年女演员的职业生涯也许总算更长了点？
《宿敌》的模式是每年推出一季，一季大约八到十集，讲一个独立的故事。第二季已经确定为《查尔斯和戴安娜》，你看剧名就知道，它将是关于英国王室那一对冤家之间的史诗级仇恨。
查尔斯王子和戴安娜王妃
但要再等一年才能看到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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