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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耀文逝世十年 | 云也退:他把相声演成了长篇小说

大家-腾讯新闻  · 公众号  · 美文  · 2017-06-23 17:12

正文


文 | 云也退


梁左的《笑忘书》里有篇文章《我们的相声怎么了?》,其中说到当年春节晚会的相声“溃不成军”。“乐的少,骂的多,看完一撇嘴:什么呀!就连耀文的二哥耀华也对我说:‘兄弟,你们今年那相声不行,我们老三那也不行,那谁他们那个更甭提……也就建华他们那《论捧》,好歹还算整活儿。’”

那是1992年,若是前两年连续看的,一上来,从姜昆、唐杰忠的《美丽畅想曲》开始,你就能觉出相声里的那股“温”劲儿,所有包袱都是小抓小挠,缺少重磅炸弹。侯耀文和石富宽穿着白制服演《小站迎春》,锣鼓加身,很是热闹,靠着三句半、靠着“宋双双”(“宋丹丹的妹妹”)抓哏。后来梁左说,这个作品是在原定的《买猴新篇》(一个讽刺公款旅游的作品)被枪毙之后花了一周赶出来的,“这回领导审查时还没看到一半就连连鼓掌,连连点头,一致通过,一次通过,什么意见都没有了。”

《小站迎春》是一个缩影。侯耀文在春晚上的地位,从来没像姜昆、冯巩那么火爆过,留下最深印记的亮相倒是两次小品演出,《英雄母亲的一天》和《打扑克》,都是配角。1994年《打扑克》,我记得此间报纸的文艺版头条大字是“黄宏又打出了一张好牌”,没有侯耀文什么事,在剧中他戴个眼镜、瘦弱文人的扮相,把存在感完全让给搭档,剧中黄宏说了句“相声明显干不过小品”,侯三爷也只是嘿嘿笑笑,没有反击。

然而,《英雄母亲的一天》能成经典,能成为三十年春晚里绝无仅有的、且经无数次重温而不厌的“自我颠覆”之作,又怎能少了侯耀文的贡献?你且看“司马光砸缸”那一段,赵丽蓉大叫“错了!你错了!”的时候,侯耀文那个夸张得恰到好处的瞠目动作,你且仔细听,侯耀文在表达诧异和莫名其妙时,一次次使出的那一声含着花腔的“嗯?”


《英雄母亲的一天》


这瞠目,这花腔,都是功夫。瞠目得呆,得憨,滑稽而不凶狠;至于花腔,他是跟谁学的,怎么糅合进口语的,没准都有不为人知的典故。

一流演员要琢磨每一个语气词,每一个表情、姿势、音调,对着镜子,琢磨如何让词、表情、姿势、音调按自己的特点组合起来,取得震动人们笑神经的功效——也就是行话说的“使相”。跟侯耀文的“嗯?”一样,姜昆的连珠笑,冯巩那喜闻乐见的“呃?”都是独门绝技,是他们的作品底下的落款,别人想像照搬传统相声一样照搬他们的相声,一演就知,都是东施效颦的味儿。



侯耀文是个气质相对“忍”的演员,早期的《人欢路畅》、《见义勇为》之后,“热情奔放”就越来越跟他没什么关系。有的演员上台习惯笑容可掬,侯耀文的笑常常是收着的,因为他很入戏。入戏,就自带一层戏剧表演的外衣,就不适合追求快速致笑的春晚。《声乐研究》里他是个自我吹嘘的“音乐家”,《一部电视剧的诞生》里他是个导演,《轿夫新传》里他是厂秘,《糖醋活鱼》里他又是个厨师。到了《口吐莲花》,他说“我是练气功的”,一句话让人肃敬,别说身边配戏的石富宽,有的观众——比如当年的我——都被他蒙住几秒,而忘了这是相声。

角色是他心之所系,为了完成角色,包袱可以等待。一部《糖醋活鱼》里出现了多少个角色?还都是性格各异的外国人,学美国少女说话,用的是唐山味的洋腔中文:“密斯特侯,达(打)开闯(窗)帘儿说凉(亮)话儿吧。”《火红的心》有多少角色,《邻里之间》又有多少角色,男女老少,学老汉时的痰嗽声,学女性时的尖嗓,学孩子时一张天真的仰望脸。侯三爷的追求是,先把这些人演像了,再让人笑。

《侯扶倒》,据我所知,是梁左和侯耀文、石富宽唯一一次完整合作的产物。它是力量惊人的讽刺相声,而且比《买猴新篇》幸运的是,它有过一次公演的机会,不至于连音频都没留下。1989年由阎肃总策划的元旦晚会上,《侯扶倒》和享誉至今的《特大新闻》同台,侯耀文一身西装,手执大哥大,上台后自始至终,他都一个道貌岸然的倒爷。

相声舞台专擅刻画“小人物”,拿得动道貌岸然这种性格的,必须得大师级别。尽管故事结束于这个团伙的老大“他老人家”被公安局抓了,然而,观众会记住衣冠楚楚、颇有风度的倒爷,因为这些传说中神通广大的人牵动着大众渴望暴富的心态。侯、石二人的对手戏起伏跌宕,侯耀文傲慢地申斥石富宽,从国外弄些口红、鞋油、发卡进来卖卖,“你有什么出息?”又说自己能轻松赚三万五万,“吃顿早点,完了呗”,这几句话,都一边让观众笑,一边戳他们的痒处:像石富宽说的,给我一个机会,我也想“吃回早点”。


侯耀文和石富宽


读梁左的文章,能感受他那种“我执”——相声若是不讽刺,还有什么搞头?他一心要把讽刺作品搬上春晚,连连碰壁:《小偷公司》不让上,转过年在“综艺大观”亮相;没上春晚的《侯扶倒》、《特大新闻》都只演了一次。讽刺相声大多命运不济。郝爱民、赵炎讽刺高大全形象的《电影漫谈》只有一次露脸的机会;昔日王鸣录给高英培、范振钰写的讽刺物价飞涨的《恶性循环》,尺度大得让观众不敢乐出声,也被禁演。这些都是一个时代的巨舰,带着它们的演员起飞,然后迷航。

1991年前的侯耀文、石富宽,一出手就是大制作,那之后邓小平南巡,侯耀文拿出一个《叶落归根》,他演一个归国华侨。虽然是“歌颂体”,可是这个交游广泛但记性不好的老头身上笑料频出,还放出一句“到华清池,我找杨贵妃洗澡去”的豪言。侯耀文厉害的地方,就是在一本正经的对话中突然蹦出个把奇想或玩笑。《糖醋活鱼》、《楼上楼下》都不热闹,但都——用得上这个好词——隽永。

按照后来郭德纲剧场相声的标准,侯、石这种表演属于与观众毫无互动(否则他们不会与春晚格格不入)。但是,一部三百页的小说能与读者互动吗?侯耀文的表演就是一部小说,你必须有耐心进入他的人物里,至于包袱,他从不是到处横插,而是架构一个喜剧的场景,就像《一部电视剧的诞生》里,架构一个演员必须随时带着展示赞助商产品的任务来表演的场景那样。在这样的场景里,每一个人的语言都是正经的,而效果却是滑稽的,一边在建构,另一边在拆毁。

梁左、王鸣录这一类对喜剧文学深有心得的创作者,找到了各自的铁搭档,推着他们走一条“高级相声”的路。不过,驾驭高级的东西,仍然少不了贴着地面的学习。侯耀文们的学习欲,今天遍地开花的相声社团里,能有一两个人企及么?高英培被他的父亲带去山东人家里住着,就为学说山东话,姜昆、李文华在工厂里蹲点找相声素材,冯巩在中央广播说唱团打地铺读《十日谈》,侯耀文专门跑去四川研究谐剧。都说一些演员天生有“相”,靠它就能吃饭,可你缺了一身钻研来的本事,你又有多久的“相”可以使呢?



看《小站迎春》,能感觉侯耀文的难受。一身的本事,没了本子,也是虚掷。九十年代,他跟石富宽都演过几个小品,后来,他还跟崔金泉合作了几次,一度让人感觉“侯石”的黄金档告急。可是看《超级明星》里的他依然故我,容光焕发,站在联合国的主席台上说绕口令,演卖布头,我心里便想:三爷不会让我失望。

你们熟知的那几个名字,现在都是娱乐节目嘉宾席上的常客了。很好理解,要把相声这行一干到老,哪怕就是干到事业有成的中年,都是累心的。侯耀文逝世已有十年,他最后那几年说的相声,往往是敷衍一时的产物,跟早期不可同日而语。只是,和尴尬的《小站迎春》一样,即便在玩“ABCD猪马牛羊”这种烂大街的“智力测验”的时候,他也是声如洪钟,浑身入得戏里,让人物从他的表演里闪耀出来。这也是一种职业性的骄傲:不管在哪里,哪一个场合下,他,侯耀文,都得是个人物。


【作者简介】 

云也退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独立记者,书评人,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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