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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学家首抵非洲 | 在人间

凤凰读书  · 公众号  · 读书  · 2017-07-06 09:48

正文

一名村妇带着孩子坐在自家茅屋前的广场。她正在编织给女儿穿的树叶装。只有极富有的多瓦悠人或村人进城时才穿衣服。(图片由作者拍摄)


非洲的一天早早便开始。我在伦敦时习惯八点半起床,这里五点半天光一亮,人们便开始运转。我被敲打金属声与尖叫声准时吵醒,猜想我的牧师邻居开始干活了。他们分配了一整栋旧而大的教会房子给我。当时我还不知道那是何等奢华;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自来水,更别提电力了。隔壁有个煤油冰箱,颇引起我的好奇,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这种怪物。它是早年丛林生活的重要商品,后来因城里装了电力而变得稀少昂贵。煤油冰箱诡橘难测,乖张错乱,常会毫无预警自动除霜,毁掉你一整个月的肉品储存,或者吐出足以火焚人身的热气。煤油冰箱必须避免干燥、潮湿、地面不平,运气好的话,它或许愿意制造一点冷却效果。由于喀麦隆是多语言与混合语的国家,使用煤油冰箱还有其他危险。英国煤油、汽油经常与法国汽油、美国煤油、汽油精搞混。仆人将汽油加进煤油冰箱的事时有所闻,制造了大灾难。我偷偷瞄了一下冰箱内容,里面小心堆放装着黄色大白蚁的纸袋。即便死了,白蚁看起来仍像在蠕动。我始终无法提起勇气大啖这种非洲佳肴,一次顶多只能吃个一二只,它们却是多瓦悠人的最爱。只要下雨,白蚁便蜂拥而出扑向灯火。捕捉白蚁的标准方法是在水桶里放一盏灯。当白蚁扑向灯火,翅膀一收,便掉入水中。肥胖的身躯可生吃或烤来吃。


经过一天休息,又到了与行政官员打交道的时候。恩冈代雷的教会曾提醒我别忘了向地方警察局报到,还要去晋见副县长(他是政府代表)。听从教诲,我带上所有文件,徒步进城。虽然距离不到一哩,但是白人步行显然是罕见怪行。一个人问我是不是车子坏了。村人冲上前来与我握手,叽喳说着不标准的富来尼语。我在伦敦时曾学过富来尼语人门,至少会说:“很抱歉,我不会说富来尼语。”这个句子我练习过许多次,说来快速流畅,更显得不可理喻。


警察局约有15名宪兵,全副武装。其中一人正在擦拭半自动冲锋枪。司令官是南方壮汉,身高六呎五。我被召进他的办公室,他仔细检查我的文件。我到此的理由?我拿出我的研究许可,那是一份盖满图章、贴满照片,颇震慑人的文件。当我企图说明人类学工作的性质时,司令官显得很不高兴。他问:“但是,人类学到底要干什么?”我徘徊在即席发表“人类学人门”演讲与简单解说间,最后选择了笨拙回答:“这是我的工作。”后来我才发现,像他这类官员大半生都花在执行毫无意义、注定无疾而终的各式命令上,这个答案太令他满意了。他的眼睛在头巾下审慎评估我。我突然注意到他嘴里含着一根针。他用舌头摆弄针的平衡,一会儿,针尾那头放在舌尖向外。一会儿,轻巧转弄,又将整根针收进嘴里,在里面灵巧调整,跑到嘴巴另一边,针头向外。吞回去,这回儿出来的又是针尾。看起来简直像蛇信,恐怖极了。我预感我有麻烦了。果然不错。他暂时让我过关,态度像恩赐流氓一条绳子,却只够他上吊自杀。他将我的名字与个人详细资料登录在大公文卷宗里,令我想起大使馆里那些黑名单档案卷宗。


副县长住在一栋建于法国殖民时代、潮湿且外墙剥落的房子里。外墙罅隙与裂缝长满苔藓。他原本在城外山上盖了一栋辉煌的新宫殿,但是现在它空置山头,冷气没用过,瓷砖地板也没人踩踏。针对这个现象,有几种解释。一说副县长贪污,政府因而没收此房子。我与多瓦悠人混熟了后,他们告诉我另一个版本。这栋房子位于多瓦悠人的古葬场上,多瓦悠人抗议无效,也未威胁副县长,没这个必要,他们了解祖灵。他们只告诉副县长,他搬进新居的那一天就是他的死亡之日。不管哪种故事版本,总之副县长没有迁进新居,注定要从老房子的窗口哀怨地望着新屋。


一位郁郁不乐的仆人听了我的求见理由后,带我进去。看到他跪下来禀报副县长,我大吃一惊。


之前,便有人告诉我可以送雪茄作礼物。我规矩奉上,他优雅收礼,雪茄瞬间消失于飘逸的袍子里。我仍直挺挺站着,仆人也仍跪在地上,副县长坐着。我的文件再度被严密检查。我开始担心离开喀麦隆前,这些文件就会翻烂了。他冷淡地说:“不行。我不能让你待在波利。”这真是一大挫败。我原本以为这只是礼貌性拜会。我小自翼翼强调:“但是雅温得给我的研究许可准许我待在波利。”他点燃我送的雪茄:“这里不是雅温得。你没有我的许可。”此刻如果拿出钞票贿赂,显然不礼貌,尤其那位可敬的家仆仍跪在地上,仔细聆听每句话。我坚持:“如何才能获得您的允许?”他说:“县长的信。免除了我的责任,就可以了。你可以在加路亚(Garoua)找到他。”他转身,埋首公文。会晤就此结束。


回到教会,布朗牧师似乎认为这个结局证明了他的悲观主义。对我的不幸,他掩不住感动与雀跃。他怀疑县长真如他们所言在加路亚,就算如此,我也未必见得到他,更何况他可能去了首都,数个月后才能回来。布朗牧师的生活充满诸如此类的不幸。他咯咯笑着走开,“没有希望的,这里是非洲!”


我估算自己还有足够的汽油可以开到百哩外的加路亚,决定明日一早便出发。


第二天我踏出房门,讶然发现屋外挤满自信期待的脸孔,准备和我一起上路。在非洲,此类消息究竟如何散布,始终是神秘的谜。西方人永远无法理解他的一举一动如何被密切注意。光是检查油表便可招来连番的搭便车要求。多瓦悠人绝不接受“不”。不少人批评欧洲人是家长心态,其实他们并不了解非洲多数地方存有一种传统的“富人与穷人”关系。替你工作的人不只是你的雇工,你还是他的保护者、赞助人。雇佣是种开放的关系。如果他的太太生病了,这是他的问题,也是你的问题,你必须尽可能帮助她痊愈。如果你有东西不要,他有优先选择权,之后你才能给别人,否则便是不礼貌。你几乎无法在自身的利益与他的私生活间划清界线。稍不小心,欧洲人便会深陷范围宽松的各式亲属义务中(除非他的运气很好)。如果一个雇工称呼你为“父亲”,那是危险征候。接踵而至的一定是聘金未付或牛只死亡的悲惨故事,如果你不帮助他解除一点负担,就是背叛。何谓“我的”与“他的”,两者界限随时可以谈判改变,而谈到攀附富人,从中尽量获利,多瓦悠人可是不逊任何人的专家。多数雇佣摩擦来自对“贫富”关系的欠缺理解,导致双方对条件各有解释。西方人总是抱怨雇工(现在大家不再称黑人仆佣为“男孩”或“佣人”)卤莽、厚颜,因为他们期望雇主照顾他们,次次帮他们解危。刚开始时,碰到类似今天的状况,我也是困惑不已。我似乎无法随意行动,凡做任何事、去任何地方,后面一定拖着庞然重担。如果你让人搭便车进城,会更苦恼,因为接着他期待你资助他在城里的吃住,如果拒绝,他便懊恼。毕竟,你将他载到陌生地方,却弃之不顾,这是不可思议之事。


但当时我是第一次让人搭便车,什么也不知道,能载几个便载几个。又一次,欧洲想法与非洲想法大大不同。根据当地标准,一辆车坐6个人,根本是空车。如果你坚称塞不下了,会被斥为胡说八道。当我摆出非洲人预期的欧洲人坚定态度,成功拒绝塞进更多人后,却懊恼发现他们拉出妥善藏匿的各式行李,统统以随身携带、内胎割成的橡皮绳绑在车顶上。


经过这番长时间的拖延,我终于出发了,车子喘气咆哮,前往加路亚。旅人的各式特色开始显现。多瓦悠人不爱旅行,对汽车颠簸反应激烈。不到10分钟,便有三到四人大吐特吐,搞得全车都是秽物,他们根本懒得开窗朝外吐。当我们终于抵达关哨,我早已疲累不堪。白人独自旅行不会引起警察注意,如果拖着一大群非洲人,便值得关注了。关哨警察对我的动机与行动非常感兴趣。


护照上的“博士”两字比任何东西都有效,迅速解除了他们的疑虑,我的乘客便没那么幸运。当我忙着向警察解释为什么没有牌照登记证,并亮出我深谋远虑从雅温得带来的卷宗档案时,我的乘客正忧郁地排成一行,被要求出示过去三年的缴税收据、身份证、全国惟一政党的党证等等。可想而知,他们并非样样具备,我又被进一步耽搁。显然午休之前,我什么事也办不了。


加路亚是个奇怪的城市,位于景观乏善可陈的本维河(River Benoue)畔,此河雨季时奔腾如密西西比河,干季则变成潮湿砂地。加路亚城的生计全赖任性多变的本维河,从满城悬挂如烟幕的鱼干便可窥知。鱼干是本城的主要工业,另外两项产业是啤酒与行政机关。对多瓦悠人而言,啤酒是特别的销魂物,他们尤其热爱法国殖民时代留下的“三三牌”啤酒。“三三牌”啤酒的特性是让你直接由清醒掉入宿醉,中间毫无微酿与酒醉阶段。从啤酒工厂的落地玻璃窗,你可以看到啤酒瓶无人操作,自动滑行穿过一个个生产过程。多瓦悠人对此尤为着迷,可以数小时连续观赏此一奇观。他们以“葛思”(gerse)形容啤酒制造过程,意指“奇迹”、“神奇”、“神妙”。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汇,谁知它日后会深深勾起我的人类学兴趣。“葛思”也是多瓦悠人丰富的暗喻来源,用以比喻最形而上的概念。多瓦悠人相信轮回。他们解释:轮回过程就像加路亚的啤酒。人是啤酒瓶,必须注满灵魂。死亡后埋葬,就像空酒瓶送回工厂。


满怀忧惧,我现在认为就算我能见着县长,也得等上数天。一种冷静的宿命情绪降临我心。事情该拖多长,就得拖多长,担心也没用。田野工作者的特征包括心情要能随时换档,一旦面临上述情形,就切换心情,让事情去自生自灭。


我初次进城,还不认识可以招待我的人,只好先住进旅馆。加路亚有两个旅馆,一个是现代化的诺瓦提连锁旅馆(Novotel),专门针对观光客,住一晚起码三十英镑。另一个是老旧的法国殖民时代建筑,要价不及诺瓦提连锁旅馆的零头。后者显然比较符合我的风格。它由独栋木屋组成,茅草屋顶,家具布置军队化,但是有水有电,显然是为派驻远方、寂寞无聊、酷爱阳光的法国军官而设,提供他们休息与娱乐。木屋外有极大的阳台,高贵的房客可以坐在阳台饮酒,望着太阳缓缓沉下树梢。此情此景浪漫异常,让你无法忘怀非洲的存在,因为邻近的动物园传来阵阵狮吼。


就是在这间旅馆,我初次邂逅后来被封为“枯伊女士”的某位非洲女人。不知为了什么,加路亚的气温硬是比波利热上至少十度,又因紧临本维河,蚊虫肆虐。与尽情呕吐的多瓦悠人共处一车后,我渴望洗个澡。才站到喷头下,门上便传来阵阵刺耳的搔抓声,不管我如何询间,对方就是不回应,仍执意抓门。我围上浴巾,打开门。门外站着一个超级肥胖、五十好几的富来尼女士。她状似害羞地傻笑,一边用尺寸惊人的脚在地上画着圆圈。我问:“什么事?”她做出喝水的动作:“水,水。”我大起疑窦,却又模糊想起沙漠人的好客之道。当我还在衡量轻重时,胖女人已经沉着穿过我的身畔,拿起玻璃杯,到水龙头下装水。令我恐惧万分,她居然开始解开大如帐篷的衣裳。服务生偏偏选在此时替我送来肥皂,误解情势,一边喃喃道歉,一边退出房门。我陷入一场闹剧中。


幸好,我在东方与非洲研究学院选修的一点点富来尼语帮了大忙。我大喊:“我不要。”极力否认我对这个女人有任何肉体接触的欲望(她令我想起“劳莱与哈台”里的哈台)。共同默契下,服务生抓起她的一只手臂,我抓住另一只,将这位胖女士架出门外。但是她不相信自己的魅力不被激赏,每小时回来一次,在我门外徘徊,嘴中不断喊着“枯伊,枯伊”,好像呜咽恳求的猫儿。最后我实在厌烦了。显然她和旅馆管理人员沆瀣一气,我只好自称是神父,派驻丛林里,是来城里晋见主教的,实在无法苟同这般闹剧,闻言,旅馆人员既吃惊又困窘。从此,胖女人便不再骚扰我。


这个故事后来成为多瓦悠人的最爱。他们夜间有营火会,主要娱乐便是打屁。我叫助理协助我练习说“富来尼胖女人的故事”,每当我讲到“枯伊”的部分时,多瓦悠人便尖声大笑,抱膝在地上翻滚。这个故事对建立关系颇有助益。


相较之下,第二天我与县长的会面真是反高潮。我被直接带进县长办公室,他是个高大黝黑的富来尼人,倾听我的问题后,拿起电话口述一封信,一边和气地与我聊天,讨论政府在异教徒区域建校的政策。秘书将信拿进来,他签了名、盖了章,祝我幸运与“不屈不挠”。有了此项武器,我返回波利。


首要之务是找个助理,然后开始学习多瓦悠语。诡异的是,你在民族志纪录里总是看不到人类学者助理这号人物。旧神话将身经百战的人类学者勾勒为独行侠,进人一个聚落,打理好住处后,便在几个月内“自然学会”当地语言;民族志文献至多提到翻译,但是通常几个星期后,人类学者也不再需要他们的服务。这种神话与所有语言学经验完全背道而驰。在欧洲,一个人可能在学校修了六年法语(还有语言学习器材的辅助)、去过法国、浸淫于法国文学,但是碰到紧急状况,还是说不出几句法语。一旦置身田野调查地,他顿时变成语言学奇迹,没有合格老师指导、双语教材、文法与字典,却能马上学会一种对欧洲人而言远比法文难的语言。最起码这是人类学者企图给人的印象。除了当地语言外,人类学者不免要借助混合语甚至英语,文献也不曾提及这些。


 状况很清楚,我需要一个会说法语的多瓦悠当地人,这代表他上过学。考虑多瓦悠的情况,受过教育代表他是基督徒。这是个缺点,因为传统信仰才是我感兴趣的研究领域。但是别无选择,我决定去找当地的中学,看看有没有合适人选。结果,我根本没去成。


带作者去尼加族部落的向导和他的宠物鸟(图片由作者拍摄)


因为我已经被“预订”了。一个正在波利教会受训的传道士知道我要找助理,正好他有12个兄弟。他以罕见的企业家嗅觉,马上将12名兄弟从20哩外的丛林村落动员到我面前,一一介绍给我。这个厨艺好、个性佳,可惜不会说法语。那个会读会写,身强力壮,可惜菜烧得糟透了。还有这个是好基督徒,很会说故事。看来,他的每个兄弟都有伟大优点,而且价钱极为低廉。最后我同意暂时试用一个,选择了法语说得最好、能读能写,却完全不会烧菜的。当时我便发现那个传道士才是最理想人选,可惜他有工作在身。后来他因淫乱好色被逐出了教会。

本文节选自《天真的人类学家》/ [英]奈杰尔·巴利 著/ 何颖怡 译/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责编:彭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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