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为什么拍不出这样的电影?”尽管这样的质疑过于绝对,但不可否认,《摔跤吧,爸爸》带给中国观众一场久违的冲击与快感,一方面来自于电影中流畅有力而不浮夸的摔跤技,另一方面来自价值观念的震撼。从《三傻》到《我的个神啊》再到《摔跤吧,爸爸》,宝莱坞电影工业成功延展了印度民族叙事的语境,印度仍未从殖民、宗教、种姓制度的偏见的阴影中走出来,但一些零散的声音已经表明,她不再沉浸于自我封闭和贫穷带来的“合法性”约束中,无论这道阻隔来自社会偏见或几千年延续的传统惯性,淹没在印度社会的个体正极力挣扎并打破沉默。
但南亚次大陆残存着问题重重的纠葛:移民、种族、宗教问题、女性歧视、政治问题以及社会福利和医疗卫生问题,任何不慎的政治决策都会触碰引发连锁反应开关,引起社会生活的震荡。反观我们自身,若置身于同等处境,这并非是拒绝行动的借口,我们应当理解她的复杂性,贫困和混乱绝非印度的结果,而是她自我调整与适应的过程。在《印度:百万叛变的今天》中,印裔作家 V.S. 奈保尔记录了印度社会矛盾重重的纠缠和复杂性,以个人叙事展开,在宏大的外部叙事中展现印度整体的社会风貌。在今天节选的这段文章中,他将从一本妇女杂志的观点开始,窥探女性在印度社会和思想中的地位与变化。
《妇女时代》
V.S 奈保尔
我在孟买即听说过《妇女时代》。在人们口中,它的成功非比寻常。
但是我碰到的人对杂志本身却瞧不上眼。它被认为粗俗而且落伍——虽然我后来在德里倒见识了主编破除传统与改革的使命感。这本杂志的非凡之处在于它找到了新的职业女性读者群。将难得的卢比花在一本英文杂志上的读者可能会被认为拥有社会与文化抱负,但是《妇女时代》的
读者却并非如此,这是她们的一个奇特之处。这些读者对她们老旧、封闭的世界感到满足。
一本被《妇女时代》抢走市场的竞争杂志的主编说:“《妇女时代》幼稚透顶。它是印度第一本迎合这个新读者群的妇女杂志。”
她怎么界定这个新的读者群?
“她们现在有一点闲钱,拥抱消费主义。她们受过一点教育,但这教育受限于她们的传统思想及她们家族的旧信仰——一种非教育,一种学舌教育。”
摄影:张海东,14 年拍摄于印度
孟买旅馆的书店根本不卖《妇女时代》。那个女店员表明了她压根儿不喜欢被问到这本杂志。我从人行道上的杂志摊贩处买了一本。我对它的第一印象是索然无味。要不是正在找它,我可能不会看到摆在那杂志摊上的它。它制作得很好,但不显眼,在上光的新闻纸封面上有个不吸引人的年轻妇女的脸庞:仔细化过妆但不具挑逗性,女人眼中的女人。而且要是不知道这本杂志的名声,翻阅过内页之后,我几乎记不住任何东西。
主要的文章有六页长,附有摆拍的彩色照片,谈的是关于“相亲”
的话题。这是在一桩家庭安排的婚姻最终于敲定之前,男方家庭一伙人造访女方的习俗。阿修克——我在加尔各答认识的公司经理——就因为自己相亲的经验令他觉得十分难堪,决定不再做那种事。他自己追女朋
友,自己求婚,不让他的家人插手。阿修克可以那样做,他可以照料自己。《妇女时代》的读者没几个有那样的条件, 而且《妇女时代》对相亲的习俗有相当不同的态度。大部分婚姻是别人安排的,那篇文章的作者说。既然情况如此,那么相亲便是把女孩介绍给男孩的最好的方式,它也不像某些人所说的那么让人没有尊严。
摄影:张海东,14 年拍摄于印度
事实上,那篇文章是一篇建议,把处理这种场合的最佳方式提供给女孩及其家人。作者说,首先,如果在相亲仪式后男孩说不,女孩不应觉得自己被拒绝了。那可能只是因为男孩家人的“要求”——钱财要求——对女孩家人而言太多了。为避免这种误会,女孩双亲务必先查清楚男孩及其家庭,再邀请对方来相亲。女孩双亲应该去看男孩几次。
该文作者给女孩双亲的一个指点是,当他们到了男方家里时,要看看仆人、小孩及宠物是否喜欢那个男孩。
就相亲这场合本身而言,女孩不应该搽太多脂粉或戴太多珠宝。她不应该说大话,办不到的事就别说办得到。她的父母也不应该装得比实际有钱。作者说,有些家庭甚至借家具来撑场面。接着是尊严问题。在这种场合下,女孩和她家人是有所求的一方,他们必须赢得男孩及其家人的好感。但是: “女孩父母的举止措辞不应该曲意讨好或卑躬屈膝。” 说得容易,但在别人来相亲的情况下,女孩家人如何保有他们的尊严?作者提出一个建议。“有些家庭坚持女孩要碰触来看她的每一个男孩及其父母的脚。这个做法令人叹息,有违基本的人性尊严,因此最好避免。”
不过,这套做法仍有其不公平之处。该文引述了一个女孩的抱怨:
“为什么男孩不能好好梳洗过,带着刮胡水的气味,手上拿着学历证书、职业证照等等低着头坐在他的客厅里?” 对这个抱怨,该文未作答复,只说:要是哪个女孩不想自己物色丈夫—— “相信我,在我们的社会这是很难做到的事” ——那么人家要来相亲,她就必须将就。“如果男方家人装腔作势,举止高傲,那也情有可原,因为这是传统与数千年社会行为所造成的。”
后来,在德里见过维希瓦·纳特之后,我可以从最后那个句子中看出他的激情及反传统主张的蛛丝马迹。若不了解这一点,那句话的用意
只会显得食古不化,只是把旧习俗当作熟悉的最好的东西加以接纳。接着,站在那种明说或暗示的接纳立场 (有时带有不接就算了的意味) ,
该文也只是提出了一些家中见过世面的人都想得到的指点。相亲的场合衣着要端庄,言语要谨慎; 对男方家人在问题中设下的圈套要当心; 对上了年纪的男方家人要恭敬,对小孩要亲切。
指点,最简单的那一类指点——这显然支配了这份杂志的方针,这显然是这份杂志所满足的需求。相亲这类习俗可能是旧的,但它们所存在的世界却是新世界,而在这个世界里,这本杂志的读者仿佛几乎要从零开始。
摄影:张海东,14 年拍摄于印度
《个人卫生》是该杂志同一期刊登的一篇长文。随文附有一张照片,照片中的女孩弯身在水槽上泼水洗脸,文章提供的是最基本的建议。文章开头有那么一丝漠视宗教的意味,但你必须先了解状况才看得出来。
“当今,不用说,一个人敬不敬神已经不是那么严重的事,就像我们有许多人并不把洁净与个人卫生奉为宗教这件事也不是那么严重一样。”
这说得累赘,甚至不清不楚,不过该文的重点是清楚而简单的卫生课题。
“身体弄脏了没有害处,只有当我们喜欢保持肮脏时才会产生问题......
保持我们身体及周遭环境干净整洁的重要性无须再加以强调,其直接结果是健康、心境平和与快乐。” 打理得干净、“不邋遢”可以避免感染,
也就不必花那么多钱看医生、吃药:因此, 这可以减少一部分财务问题。
然后,一个步骤接着一个步骤,没有忽略掉任何环节,作者为读者 ——讲解印度境内的个人卫生问题。“周遭环境的整洁是不可或缺的第一步 。” “ 整洁 ” ——一个委婉的字眼 。 “ 周遭环境 ”——一个奇怪的用词 ,
不过, “房屋” 或 “公寓” 显然并不能涵盖所有人的居住空间。由此我们可以明白,这篇文章所针对的读者并非都有好的生活条件。这篇文章的某些读者生活应该非常拮据,仅过得去而已。
摄影:张海东,14 年拍摄于印度
水很重要,这篇文章说,应该有足够的用水。印度是个炎热的国家,
每天需要洗一两次澡,“还要彻底刷洗,使用肥皂和温水,用力但柔和地刷”。清洗身体之后是洗衣服。“衣服一旦沾了汗水就应该尽快洗过后
再穿......内衣裤的洁净极其重要,因为它们是贴着皮肤穿的,如果不换洗,可能造成皮肤过敏或更严重的问题。”和正文末页相对的是杀虱剂的全页广告。女儿拥抱着母亲,两人都对着镜笑。“她的问题都包在我身上......她的虱子问题我都托付给美敌克。” (虱子!难怪当我向旅馆书店的年轻女子要《妇女时代》时, 她做了一个奇怪的表情。)
简单的指示——你若是局外人,便会觉得乏味。而小说故事——这一期共有五篇——就像寓言一样。一个胖女人随着被外派的先生到了韩国。她对旅馆的饮食很不放心。她想象羊肉其实是狗肉,面条是蠕虫。她吃了两个月的沙拉、酸奶和一点米饭。她瘦了,变了一个人—— 一个更好的人。一个富有的年轻印度商人回印度找新娘,人们期望他娶的奢华女子令他退避三舍,他挑中的反倒是奢华女孩出身卑微、父母双亡的表妹, 后者以用人身份住在她家里。在另一个故事里,一个有钱男子的太太试图把她贫穷的姨妈藏起来,这个姨妈的纯良彻底感动了那个丈夫。
纯良——这是《妇女时代》这些故事里大部分人所具备的。杂志内还提到阅读浪漫小说的女性,特别是由米尔斯与布恩公司所出版的英文小说。
但在这些故事中,重要的是家庭之爱而不是男女之爱。
家庭之爱、针对枯燥问题提供对策的文章、宝洁公司的杀虱剂广告、抗菌乳膏广告、热水器: 这里没有任何东西引人遐思、令人渴望。谁料得到,这是最畅销的妇女杂志的点子?
(以上内容选自《印度:百万叛变的今天》)
《印度:百万叛变的今天》
作者:[英]V.S 奈保尔 著
译者:黄道琳
出版社:南海出版公司
编辑 | 左悉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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