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名称: 北外全球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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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丁教授的文章,語藏、詞藏、字藏,載《中國文化》2024年秋季號

北外全球史  · 公众号  ·  · 2025-02-20 2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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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转载自中国文化杂志社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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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研中華文化  闡揚傳統專學

探究學術真知  重視人文關懷

語藏、詞藏、字藏

王丁

現代漢語中稱為“詞彙”的那個概念,曾經有過其他的說法,如“字彙”“辭彙”和“語彙”等[1],這些詞都是在近代歐風美雨中產生的新概念。此外還有如“語藏”“詞藏”兩個說法,是陳寅恪根據西文製作的中文譯名,見於陳寅恪在清華國文系入學試題的“對對子”風波中的書信。“詞藏”見於《致傅斯年論國文試題書》(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藏檔元字 4 號之 24 )[2]:

清華對子問題乃 最有深意之處,因考國文不能不考文法,而中國文法在藏緬語系比較研究未發展前,不能不就與中國語言特點最有關之對子以代替文法,蓋藉此可以知聲韻平仄、語辭單複、詞藏( vocabulary )貧富,為國文程度測驗最簡之法

在《與劉叔雅教授論國文試題書》中,陳寅恪給這個詞換了一個寫法“語藏”[3]:

對子可以測驗讀書之多少及語藏之貧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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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大公報》 1932 9 5 日第八版 《文學副刊》第 244

“詞藏”“語藏”這兩個不常見的詞,因有陳寅恪本人的英文自注 vocabulary (“詞彙”),意思和词源就此可得確論。在 1932 8 17 日《清華暑期週刊》第陸期的《答記者問》中,在兩封書信中使用“詞藏貧富”“語藏貧富”之處,陳寅恪代之以“生字( vocabulary )大小”,更易明白,相當於現代外語教學中的常語“單詞量”。[4]

“語藏”這個詞見於敦煌寫卷《摩尼教殘經》(北京國家圖書館 BD00256 ):“於語藏中加被智惠”。陳寅恪對摩尼教研究素來重視,熟悉文本,常加引用[5],在此擷取“語藏”,古为今用,作為 vocabulary 的譯名。[6]其實, vocabulary 的背後是德文對應詞 Wortschatz ,在字面上, Wort “詞”、 Schatz “寶藏”更清楚,可以說“詞藏”是它的模刻,這個透明的德語詞應該才是陳寅恪心目中的真藍本。

陳寅恪是詞人,又嫻熟外國語文,類此的自家新鑄詞( coinage/ Prägung )在他的筆下屢見(如外國學者的名氏,有他的別緻譯法: Waldschmidt 林冶、 Sommervogel 夏鳥,均是義譯),亦莊亦諧,非中外文化“兩手硬”者不辦。《與妹書》云:“因我現必需之書甚多,總價約萬金。最要者即西藏文正續藏兩部及日本印中文正續大藏,其他零星字典及西洋類書百種而已。”[7]所謂“西洋類書”,又是陳氏點化中國固有詞彙,舊瓶裝新酒,所指未必真是大型的百科全書,而是囊括一切參考工具書的大類(含專業性的 Reallexikon ,日本一般譯為“事典”)。陳寅恪使用“類書”一詞,定義比通常理解稍寬,他甚至視《昭明文選》為類書,所以他所說的希望購買“西洋類書百種”應指西文基本參考書。

與“語藏”“詞藏”出現在學術界的時間相仿,用於表達“詞彙”義的這同一個概念,劉半農譯為“字藏”,他也明確標出來對應詞就是 vocabulary [8]:

這分明是“一名二義”,並不是“一字二用”,用語言學上的話說,這是“字藏”( vocabulary )方面的事,並不是文法方面的事。

“字藏”,還見於劉半農 1930 年代 初的翻譯作品《英語的起源》[9]

英語和德語中的語法構造,以及字藏( vocabularies )的大部要素,都能證明這兩種語言和印度歐洲語族中他種語言有相當的關係。

近讀朋友帶來的新刊楊聯陞《漢學散論》,發現楊聯陞也使用過“字藏”,見於由他主筆成文、以“清華第九級學生”名義的申訴信《呈外語系消減英文書》[10]:

生等英文程度實遠下於諸先生之所期,理解能力既差,字藏尤欠豐富。以平均能力論,第二冊每頁當有生字十五個,每小時僅能預習二三頁。

公文信函一般使用正常詞彙,所以這個“字藏”在當時可能已經屬於普通詞了。按理說,作為清華學生,楊聯陞曾經聽過陳寅恪的課,留下《陳寅恪先生隋唐史第一講筆記》。[11]對“對對子”事件、老師陳寅恪的有關文字,他應熟知,對其中的“詞藏”“語藏”入眼上心,但“字藏”畢竟有一字之不同。至於楊聯陞使用“字藏”,是否直接得自劉半農的著譯,或者間接,都無從判定。總之,在 1930 年代,現代漢語學術術語中,出現過表達“詞彙”義的三個新詞,有清晰的外源,屬於義譯外來詞( calque ),則可斷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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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丁《語藏集》,上海文藝出版社2021年版
“詞藏”“語藏”“字藏”三者中的“藏”字,讀 zàng 。在文獻的範圍內使用這個詞,中國古代有一個特別的概念,就是“藏( zàng )經”,佛典有“大藏經”,道書有“道藏”,現代為儒家經典創設“儒藏”、為傳播到中國的馬克思主義文獻創設“馬藏”。這個意義上的“藏”,既有編纂文獻集成的“大全”之計,也含旨在永久傳承的“寶藏”之意。中國古代大型工具書曾有以“類聚”“籑詁”之類的詞為名的,對“海”字尤所偏好,如“玉海”“淵海”“篇海”以迄現代的《辭海》。他日編纂新辭書,或許“詞藏”是一個可以備選的名目。

注釋:

[1] 參黃河清《近現代漢語辭源》,上海辭書出版社, 2020 年,第 213 頁。

[2]王汎森《傅斯年往來書信選:陳寅恪部分》,《聯合報》 1995 12 月連載;後收入《陳寅恪的未刊往來書信》,《當代》第 123 124 期, 1997 年。收入《陳寅恪集 · 書信卷》,北京:三聯書店 2011 42 ,“蓋藉此可以知聲韻、平仄、語辭、單複詞 vocabulary 藏貧富”,標點有誤。

[3]《與劉叔雅教授論國文試題書》共三次發表:( 1 1932 9 5 日天津《大公報 文學副刊》第 244 期;( 2 )《青鶴》第一卷第三期, 1932 12 月出版,第 1-5 頁;( 3 )《學衡》 1933 年總第 79 期,第 1-8 頁。收入《金明館叢稿二編》,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0 年,第 221-227 頁。在( 1 )( 2 )兩個版本中,標題中“劉叔雅”使用其大名,稱“劉文典教授”。

[4]此篇《答記者問》後來題為《對對子意義》,收入《陳寅恪集 · 講義與雜稿》,三聯版,第 447-449 頁。

[5]如陳寅恪《俞曲園先生病中囈語跋》,《寒柳堂集》,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0 年,第 146 頁:“曲園先生《病中囈語》不載集中,近頗傳於世。或疑以為偽,或驚以為奇。疑以為偽者固非,驚以為奇者亦未為得也。天下之 者莫 過於人事,疑若不可以前知。然人事有初中後三際(借用摩尼教語),猶物狀有線面體諸形。其演嬗先後之間,即不為確定之因果,亦必生相互之關係。故以觀空者而觀時,天下人事之變,遂無一不為當然而非偶然。”用摩尼教“二宗三際”說。

[6]王丁《陳寅恪的“語藏”》,《科學文化評論》 2 卷, 2005 年第 1

[7]《陳寅恪集 · 書信卷》,三聯版,第 1 頁。

[8]劉半農《結束“女性”問題》,文後署“二十一年八月十一日,北平”,最初發表於北平《世界日報》 1932 8 17 日,後收入《半農雜文二集》,上海:良友圖書公司, 1935 年, 327 頁。

[9] 此篇乃是 Logan Pearsall Smith, The English Language . New York: Henry Holt & Co., 1912 一书第一章的中译,初刊於劉大傑主編的 現代學生 第二卷第四期, 1932 10 月,第 1-14 頁。 此文在他身後由商鴻逵整理編為《半農雜文二集》(良友圖書公司, 1935 年,第 372-394 頁)之時收入,但未標原作者。這容易令人誤會此篇為劉半農的寫作。徐瑞嶽《劉半農年譜》(中國礦業大學出版社, 1989 年,第 184 頁):“本年撰論文《英語的起源》。初收在《半農雜文》 2 集” ,即有此錯誤。鮑晶《劉半農研究資料》(天津人民出版社, 1988 年,第 459 頁;知識產權出版社, 2011 年,第 395 頁)也將此篇直接著錄為劉半農的“論文”。

[10]《清華一九三七年刊》,收入楊聯陞《漢學散論》,台北:聯經出版事業公司, 2024 年,第 77 頁。

[11]初刊於《傳記文學》第十六卷第三期 1970 3 。收入 《陳寅恪集 · 講義與雜稿》,三聯版,第 487-489 頁。

2024 9 月於京東渥洼水室

【王丁 北京外國語大學歷史學院教授】
(本文原刊《中國文化》 2024 年秋季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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