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前刚过了69岁生日,按民间风俗也就是七十寿诞了。我父母比较高寿,都是92岁去世,即使按这个年龄,我的人生也过去了75%。人到了这个年龄就比较怀旧,爱回忆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我的后半生专注于科幻,而24年科幻生涯中最温馨的回忆都与科幻迷有关。
上世纪90年代的小科幻迷现在年龄已到三十多岁,已经分散到各个领域:出版、影视、科技、商业、政界……所以我时不时地能遇到一个小惊喜。
前年在北京格致讲坛做活动,碰到了我国著名量子物理学家陈宇翱,他见面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是看着你的科幻长大的。”随后的格致论坛演讲中,他还顺手拈来地引用了我一篇小说中的内容。
不久前我所在的水星公司与知名影业一位副总洽谈公务,才知道这位副总是我的“忠实粉丝”。
前年忽然接到一封上海李姓医生的邮件,原来他在20年前也是一位科幻迷,在大学时曾对自己的专业失去兴趣,很想退学,苦恼中向我写信求助。那时还没有邮件,只能是书信往来。我立即回了信,对他尽可能给了劝导。此后尘世碌碌,我已经把这件事忘诸脑后,见到这封邮件后我才知道我的劝导被他采纳了,此后他重新焕发了学医的热情,一直上到博士,目前是上海第九医院的一位骨干医生,而该院是中国最有名的整容(器官再造)的基地。难得的是,这位当年的科幻迷至今还保存着我写给他的信件!看到20多年前自己手写的信件,想到自己的一封信影响了一个年轻人的一生,心中非常欣慰,甚至有点酸苦的感觉。去年我到上海开会,还抽空见了他和他妻子,度过了一个温馨的晚上。
有一个感觉:科幻迷是一个特殊的群体,他们只要在青少年时期爱上科幻,常常是终生的相爱,进入职场后即使因生活压力不再经常阅读科幻作品,但在内心深处仍自认为是科幻迷,仍牢牢保留着对科幻的情感。
我还常常有一个随意的想法:不知道在这几代人中,科幻迷们的人生成功几率是否会更大一些?有可能的,因为凡是钟爱科幻的人,思想一般都比较活跃。但这只是随意的想法,没有做过认真的统计分析。但愿如此吧。
如今科幻比较火,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科幻创作是非常寂寞清冷的职业。
由于上世纪80年代末那场不公平的批判,政界与主流社会曾把科幻视为异类。后来情况有所好转,但也只是不闻不问而已。不像主流文学,如果能获得一个奖,就会被媒体广泛关注,甚至作者本人也会转入政界,弄个文联副主席之类的头衔。科幻写作既无名,也没有利。
曾记得在成都听江浦(科幻世界杂志原来的科幻培训基地)一次笔会中,科幻作家们照例要彻夜长谈,而我因年龄较大早早睡了,半夜忽然被何夕叫醒,原来他想让我劝刘慈欣脱离本职专业写科幻,而我的意见是:千万不能这样!作者必须得有起码的生活保障才能放松心态去搞创作。
据说科幻作家是能预言未来的,但至少我们三个当年都没预料到写科幻还能赚钱!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坚持下来,不是为名利不是为金钱,只是缘于心中的科幻情结,是缘于科幻迷们为我送来的温馨和成就感。
科幻是标准的通俗文化,但含着很浓的雅文化的特质。古稀之年回首往事,我可以自豪地说,在我的24年创作中,从来没有媚上,没有媚权,没有媚金钱——这几样想媚也够不上,所以能做到这三点相对说比较容易一些。比较难于做到的一点是——也没有媚俗。
纵然一生中身处社会底层(算不上最低层但也基本是底层了),却不合时宜地以士大夫自居,在作品中努力表达着对宇宙和人生的严肃思考。可以说,从我的处女作《亚当回归》开始,我的作品骨子里就带着浓浓的宿命感。
《亚当回归》的结尾是这样的:
……只有一点是肯定的,我们将沿着造物主划定之路不可逆转地前进,不管是走向天堂还是地狱。与恐龙不同的是,人类将始终头脑清醒地寻找路标,拂去灰尘,辨认字迹,然后一步步走向自己的归宿……
对于以中学生、大学生为基本读者的作品来说,这是不是有点太深奥啦?这样的作品能获得不少年轻读者的喜爱,现在回想起来颇有点侥幸。
刚开始创作时不知天高地厚,有一点“天生我才,舍我其谁”的狂傲,但到今天我则产生了对创作的深深敬畏。
在书店那铺天盖地的书籍中,在网上浩如烟海的网文中,能有一些(哪怕数量不多)的读者喜爱你的作品,确实是一种难得的缘份,甚至是一种恩赐。
作者不是读者的上帝,读者才是作者的上帝!
在多次获奖感言中我都说过一句话,那确实是我的肺腑之言:
感谢读者!
王晋康
2016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