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有了小丹,苏长河竟然获得了他一直想要的那种奇异的安宁。不期而遇地降临到他身上的那份安宁——非常像是一个罪人皈依宗教之后所能得到的喜悦。安宁慢慢到来,它渗透在每一个极不起眼的日子里面。苏长河情不自禁地跟孙书兰说,“安宁是一种多么难得的东西啊。”孙书兰听到他这么说的时候差点哭了。
苏长河之所以这么在乎安宁,是因为之前他不安宁,他很烦躁。有一段时间,他甚至认为烦躁有可能是他性格当中的一部分。他怀疑自己是不是有某种不太好的心理疾病,烦躁在他内心所侵蚀到的面积越来越大,就像在X光照片上所能看到的某个肺癌病人——他肺部所感染到的阴影就像是天空的云朵,医生对着光线一边查看,一边皱着眉头指指点点。苏长河如同医生能够看到肺癌病人的肺部阴影那样,他也能无比清晰地看到自己内心的那一大片烦躁。它像乌云那样压迫着他,他睡到半夜里有时候会突然翻身坐起来,就像是有谁在他旁边喊他。事实上并没有人喊他,他惊出一身冷汗后不得不又躺回去,但是自此他再也睡不着。有时候吃饭吃得好好的,他会无端地把手中的筷子扔到很远的地方去。过上一会儿,他又把筷子捡回来,拿到水龙头下面冲洗干净后再开始吃饭。这些事情都是他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发生的,因为无人在场,所以也并没有人知晓。可是他跟孙书兰聊过,他告诉她,即使上班的时候他也经常分心。这也是他老把事情办砸,并且老是受到上司训斥的缘故。他跟孙书兰说,“有时候我打电话,一边嘴上在和那个人说话,一边心里又在诅咒那个人。两种声音在我脑子里打架,我生怕一不小心把骂人的话说到电话里去了。”
孙书兰惊讶地张大嘴巴,“你这么说是真的吗?”
“真的呀,难道你没有这种时候?”
“没有。”孙书兰无辜地摇着头。
“我是不是很分裂呀?”苏长河又惊出一身冷汗。
“不能这么说。”在孙书兰看来,分裂是一种很严重的精神疾病,她无法把眼前这个男人想象成一个精神病患者。
“更要命的是,有时候我心里还会莫名其妙地涌起杀人的念头。”
“那可要不得。”
“当然要不得,这会儿我一想起来就后怕。可是在某种时候我就是会有那种渴望,而且那种渴望一旦起来之后还很强烈。”
“你要克制。”
“我要克制。”苏长河表示同意。
孙书兰盯着他看,她说,“我觉得你很烦躁。”
“是啊,我就是烦躁。”苏长河说,他不明白她怎么就那么知道他。烦躁这个词也正是从这个时候开始被苏长河接受下来了,靠,烦躁!
在过去的那些年里,苏长河曾经受到过很多困扰。两年前他离婚了,离婚之前他和一个名叫怡的女子共同生活了三年零七个月。苏长河后来回忆这场婚姻,说他“就像是害了一场大病。”可是在他们举行婚礼的时候,孙书兰却是那样地羡慕他们,她在婚礼现场哭得稀里哗啦。当时她想有一天她也能这样把自己嫁出去就好了,有个男人牵着她的手一同站在主持人面前,面对所有的提问都会傻乎乎地回答“我愿意”。有孙书兰这种想法的女孩子可能不在少数,如今的婚礼都在酒店举行,主持人多半会营造出幸福的气氛。鲜花酒水配上甜蜜的陈词滥调,总是会有不可抗拒的软绵绵的蛊惑力。
苏長河结婚的时候孙书兰二十六岁,那已经是比较危险的年龄了,她的父母也早就开始在她耳边聒噪,要她尽快恋爱。像她这样优秀的女孩子,有许多现成的嫁不出去的例子。她的父母屡屡拿这些例子来警告她,威胁她,他们可不想她也像她们那样。“独身的女人会很寂寞。”她妈说。
“寂寞会比不幸更不幸。”她妈还说。
在苏长河举办婚礼之前,尽管有父母唠叨,孙书兰却不是很在意,她觉得还早着呢。恋不恋爱或者结不结婚要看缘分,她不着急。但是在同事结婚时,孙书兰却像是睡醒了,结婚终归是件很美好的的事情。苏长河是她的同事,他们在一个办公室里朝夕相处。他在婚礼上亲吻新娘,当音乐响起来灯光暗下去,两个新人相拥相抱他们的嘴唇久久贴在一起,这时候孙书兰实在忍不住泪水,她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自那以后,孙书兰频繁地跟人相亲,她不拒绝和任何人见面。她还在网上,在社交媒体上跟陌生人搭讪。总之,传统的方式也好,现代的方式也好,她都在尝试。她还打算到电视上去,最好能上《非诚勿扰》那档节目。但是她所有的努力都没有效果,孙书兰越是急着想要爱上一个男人,却越是爱不上。
“每个男人都有他藏污纳垢的一面。”孙书兰这样总结道,她在苏长河面前无话不说,“没办法,我总能一眼就看穿他们的把戏,看到他们刻意掩饰的那些东西。”
说到这些孙书兰并没有表现得洋洋得意,相反她很沮丧。
“是不是我真的很倒霉啊?刚好我所碰到的都是这种人!”
苏长河没法安慰她,他只能说,“你又何必这么聪明呢?”
“我就是聪明啊,惹着你了。”孙书兰噘着嘴唇,离开了。
事实上当孙书兰到处相亲找对象的时候,苏长河却正在婚姻的泥潭里饱受煎熬。他一共花了三年零七个月的时间才脱身出来,他离婚了。离婚比结婚更需要智慧,更需要韧性,幸运的是他和怡之间没有子女。如果有了子女会多出很多牵绊和撕扯,没能生育,苏长河曾一度视为他们婚姻生活中的污点,没想到在离婚的时候居然成了某种恩典。那就是恩典,没有子女——无论怎样撕扯,都会少去很多伤害。
苏长河离婚的时候,孙书兰刚好三十岁。“从你结婚到你离婚,我粗略计算了一下,我一共相了七十三次亲。”
“次数不少啊。”
“就是效率低下。”孙书兰说。她觉得疲惫,反复相亲既上不得台面,又羞于启齿。只有和苏长河在一起,她才愿意把这些事情和盘托出。她好像走在一条没有尽头的路上,时时刻刻都在企图和陌生人培植亲近感,培植某种隐秘的对于异性的欲望。可是这些都很困难,相亲在孙书兰这儿更像是在走过场。
“我就是在走过场。”她补充说。
“难道就没有正式交往过吗?或者全都没有正式交往的兴趣?”
“有过一些,可是又都不了了之。”
苏长河想要打趣一下,“总之,恋爱经历倒是挺丰富的。”
“丰富什么啊,你要我讲那些故事吗?”
“不要,”苏长河赶紧说,“我也不想听。”
“我还不想说呢。”
“你那么想要把自己嫁出去,真嫁出去了,你才会知道婚姻是怎么回事。”
“婚姻是怎么回事呢?你说给我听听。”
“其实我也说不清楚。”
苏长河离婚以后,他们经常在一起闲扯,因为都是单身,又都在一个办公室。“但是大部分婚姻生活里面的人都很烦躁。”苏长河这样说。
“那么你现在不再烦躁了吗?”
“好像好多了。”苏长河说,“我这样跟你说吧,在我短暂的婚姻生活里,我也曾经出过轨。让我说得更清楚点吧,出差的时候我也曾经找过风尘女子。”
“你在说什么,你居然也嫖过娼?”孙书兰简直像是在喊叫。
“你别那么大声好不好,你是不是想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
“可是这种事情你也做得出来?”
“不要这样大惊小怪,我只不过是掀开了生活的某一个角,更多的生活包括你自己的生活都没有被掀开。事实上我想说的不是这个,我想说的是我去找妓女,并不是我真想要找妓女,而是对我和小怡婚姻关系的一种呼应。”
“我没有听懂。”
“这么说吧,找妓女就是要让自己污秽,就是要做坏事。这么做实际上是因为我对小怡也有怀疑,我怀疑小怡早就污秽了。我并不想污秽,可是既然我妻子已经污秽了,我又怎么可能干净。”
“你有证据吗?你能证明怡背叛你了吗?”
“没有,我没有证据。我告诉你孙书兰,并不是每件事情都有确凿的证据,生活不是这样安排的。更多的时候只是某种迹象,生活永远都会模糊、暧昧和似是而非。很多身边的例子都在向你证明,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你就被蒙在鼓里了。”
“你这样说太虚无了。”
“不是虚无,你看看你身边那些人的故事吧,再想想你自己。”
“所以你就去嫖娼。”孙书兰的身上起了层鸡皮疙瘩。
“这只是一件事情,婚姻生活里还有许多别的事情。因为你在向我打听婚姻是怎样的,我恰好刚从婚姻里面出来,我就这么跟你说了,但是我想我还是没说清楚。”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就是他们之间闲聊的话题。离异男子苏长河在向大龄剩女孙书兰渲染婚姻到底有多么恐怖,这可能也不是他的本意。毕竟孙书兰四处相亲的目的就是为了结婚,他又怎么好意思那么刻薄地否定婚姻呢?他那么做不是要堵死她的出路吗?但是苏长河并没有说假话,他刚刚从婚姻里逃脱出来,他对那段生活仍然心有余悸。
可是后来情况有了改变,自从苏长河有了小丹之后,他整个人都变得安静了。所谓“有了小丹”,也是他亲口告诉给孙书兰的。
“安宁是一种多么难得的东西啊。”他这样跟孙书兰说。
发生在苏长河身上的这种变化,孙书兰也看出来了。苏长河好像变了一个人,他不再烦躁,不再毛糙,变得沉稳、大气、内敛而能干。这是一种奇怪但是谁都能看到的变化。男人似乎都要经过锤炼,经过蜕变,失败的婚姻恰恰是最为有效的蜕变方式,它磨砺男人,改变男人,让一个黯淡的男人有可能变得光芒四射。上班的时候苏长河也不再会经常把事情搞砸了,上司在各种场合表扬他,赞美他。而且,苏长河还升职了。
苏长河升职这一年,他离婚刚好满了两年。也是这一年,孙书兰到了三十二岁。因为蜕变,苏长河就像是换了一个人。孙书兰亲眼目睹了发生在他身上的奇迹,看到了他的变化。某一天她竟突然爱上了自己从前的同事,也就是她现在的上司。
意识到这份爱的时候,孙书兰欣喜若狂。她一下子就为她在他的婚礼上曾经流下的泪水找到了含义,那泪水意味着她在内心里深藏着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爱意。爱意深藏,随后她四处相亲其实也是缘于这个。现在她明白了,他们彼此一直在等着对方。她愿意这样想:从前所有的波折都是铺垫,都是为了今天。她那些没有结果的相亲,他那段猝死的婚姻,都在为他们即将开始的爱情制造一点波澜,制造一点日后的谈资。她这样想,竟激动得浑身战栗。为什么以前她不知道她爱着他,因为还没有到时候啊。现在时候到了,她等到了他,她要把这些告诉他。
孙书兰给苏长河发了短信:“长河,我爱上你了。”
她看了下时间,短信是在凌晨两点十五分发出去的。这种时候苏长河当然不会回复,他一定睡着了。但是这个很有可能还没有被对方阅读的短信仍然让她自己觉得甜蜜,它像是一道光亮,在这个孤寂的夜晚里闪耀。
“睡吧长河,好好睡吧,明天早上醒来你会看到我的短信。”
“你会看到的:长河,我爱上你了。”
第二天早晨,苏长河也没有回复孙书兰。苏长河升职以后有了一间独立的办公室,孙书兰把一份材料送过去。苏长河接过材料,搁在桌上。他穿着白衬衣,这个干净的男人端正地坐在桌子后面,孙书兰的脸庞红扑扑的,她的心脏狂跳不已。
“我看到了你的短信,”苏长河笑眯眯地说,“吓我一跳,没想到你也会跟我开这种不咸不淡的玩笑。”
“你认为这是玩笑吗?”孙书兰强忍着泪水。
以前单位里的人经常拿他们开玩笑,他们一个离了,没娶,另一个呢,没嫁。两人的年龄相差也不大,苏长河只比孙书兰大三岁,这不是正好嘛。尤其在聚会喝酒的时候,同事们老拿他们说事,“不行的话你们就合家吧。”
“反正肥水不流外人田。”
“你們白天一起上班,晚上一起回家。我们呢,凑份子贺喜也可以少凑一个。”
说完,大家一块儿哈哈大笑,一块儿喝酒。孙书兰和苏长河跟着一起闹腾,一块儿起哄。不觉得有什么冒犯,也没觉得不合适。因为当时他们都没想法,可是现在不同了,现在孙书兰是认真的。那个短信是她很认真做出的表白,被他说成是玩笑,实在不可思议,她被轻慢了。但是,如果在他的办公室里哭出来,那会更丢人。
所以她只是抢白了他一句,“你认为这是玩笑吗?”
苏长河看到她脸色不对,有点吃惊。说实话他并不想得罪她,既是同事,也是朋友,他犯不着为这种事情让她不高兴。
“办公室里说这些话不太方便,我们下班了找个咖啡馆聊聊吧。”
“好吧。”孙书兰离开了他的办公室,她边走边想,事情或许会有转机。
时光咖啡馆是他们经常去的地方,孙书兰在这里比在办公室更放松。毕竟相亲的次数多了,她决定先开炮,抢占主动权。刚一见面,孙书兰就说,“苏长河我告诉你,我不是开玩笑,我真的爱上你了。”
苏长河的脸上仍然挂着笑容,不是玩世不恭的笑容,但是和开玩笑的笑容非常相似。“我们从前聊天的地方,这会儿变得像是一个相亲的场合。”他环顾了一下四周,这样说。
“你别这样,苏长河。”孙书兰的样子看上去像是在哀求他,“你现在还这样对我说话就有些不严肃了,也不厚道。”
苏长河这才止住笑,“你真是认真的?”
“真是认真的。”
“不好意思,一时间我还不太适应和你这样说话。以前我们没往这方面想过,都是别人在和我们开这种玩笑。”
“我也是昨天才想到,或许我们内心的东西我们自己都不知道。我们只愿意承认我们是好朋友,我们谈得来,却不愿意承认我们相爱。为什么?”
“可是孙书兰,”苏长河艰难地吞咽着口水,他这会儿说话都变得口吃了。“我记得我跟你说过了呀,我说过了吗?难道是我记错了?”
“你说过什么?”
“我记得我跟你说过,我说我有小丹啊,我已经有了小丹。”
孙书兰惊呆了,她惊慌失措地傻站在那里。为什么我心里就没有这根线呢?为什么我完全忽略了也不记得他的生活里还有小丹呢?这个不能怪苏长河,他没有隐瞒什么,或者说他早就告诉过我。苏长河说得很清楚,他说,“自从有了小丹,我就获得了安宁。”他在闲聊的时候就是这么跟我说的,而且他身上发生的变化也是由此而来,如此重要的事情我怎么就不记得呢。
事后孙书兰一直在想,她为什么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原因可能是谁也没有见过小丹这个人吧,所以她就忽略了。单位里好像苏长河也只跟孙书兰说过,他没有跟别人说。为什么他只跟我说?除了她,似乎谁也不知道小丹。
“对不起,我不记得小丹。”孙书兰倍感羞愧。
“没关系,”苏长河平和地说,“你不用道歉,谁记不记得小丹都没关系。”
“你和小丹结婚了吗?”
“没有,但是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和小丹在一起。”
“我明白了。”孙书兰低下头去,她可以看到自己的脚尖。
“而且我早晚会和她结婚的,以我们的方式结婚。”
苏长河拉起她的手,他的掌心里有一股柔软的温暖,孙书兰回握着他。
他又说,“书兰,除了那种关系——我们可以建立在那之外的任何一种关系,朋友、兄妹、知己都可以。”
“可是,”孙书兰再也忍不住了,泪水从她的眼里涌出来。“我不想和你建立任何一种关系,只想和你建立那种关系。”
苏长河松开了他的手,孙书兰明白,他这是为了小丹而松开了她。
小丹是谁?她在哪里?孙书兰后来身不由己地陷在这个问题里了,她的生活里充满了对于这个名叫小丹却又没见过面的女人的想象。她的想象集中在她的长相容貌和性格上面,她不知道为什么刚好是小丹改变了苏长河,为什么只能是她——给苏长河带来了安宁?她的魅力是什么?苏长河曾经有过的烦躁像肺癌患者肺部的阴影,从X光照片看进去就像天上的乌云,可是现在苏长河一片晴朗。因为有过那么多相亲的经历,孙书兰对异性是失望的,实际上对人也是失望的,对所有人都失望。她相信在对人失望这方面——苏长河大约和她息息相通,那么为什么他这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归宿?她想要找到小丹,见见她。想要见上小丹当然并不全是好奇,应该还有嫉妒,孙书兰自己承认这个。她以为她和苏长河之间是有基础的,只不过还有一层窗户纸没有捅破。作为女人,她勇敢地去捅了那层窗户纸,但是她发现她捅不破,那根本不是纸,那是玻璃,或者就是墙壁。她错误地估计了形势,本以为只要她一表白,他就会应承,可是他拒绝了她。打败她的不是这个男人,而是他身后的小丹。可笑的是她刚爱上苏长河就被他身后的女人打败了,而且是完败。她不能输得不明不白,所以她要找到她。
找到小丹!
孙书兰到处打听小丹,她询问了单位里所有的人。但是所有人都对她摇头,没人知道小丹,更不要说见过。在单位里问不出结果,孙书兰不得不去苏长河租住的地方。苏长河离异后就租住在复地国际小区里面,孙书兰有一天下班后尾随着他来到复地国际。她看到他进了一个单元,他进了电梯。在他进入电梯之前,有一些人从电梯里出来,苏长河和其中的几个人点头示意,孙书兰想他们大概是他的邻居。那些人在小区里正悠闲地散步,他们可能是吃过晚饭了,需要出来活动一下腰身。孙书兰选中了一个年纪比较大的男人,她想或许这个人容易搭讪一些吧,因为他看上去比较寂寞,也比较饶舌。她凑上前去跟他打招呼,事情果然是这样,男人见年轻女子找他说话,明显有些喜形于色。
“你问他呀,我当然认识他,他住在二十八楼呢。他人挺好的,我们都知道他挺好。不过呢就是有点怪,他一回来就把自己关在家里不出门。”
男人自顾自地说着,他好像不在意孙书兰为什么要问这些。
“这样啊,那么,你見过他们家小丹吗?”
“小丹?谁是小丹?”
“他老婆呀,或者他女朋友?你们见过他家里的女人吗?”
“老婆?女朋友?没有呀。”男人困惑地停下脚步,他想了想,然后很坚定地说道,“可能你弄错了,那个人没有结婚,也没有女朋友。我也住在二十八楼,这个单元每一层都是两梯三户。我们是邻居,从他搬进来那天起我就知道他。他一直是一个人,形单影只。”
他并不知道苏长河的过去,不知道他结过婚,也不知道他离异了。作为他现在的邻居,他也只能知道这些。
孙书兰很恼火,苏长河他是不是从骨头缝里就瞧不上我呢?你可以不爱我,也可以不要我,可是你为什么要编造这么拙劣的借口?你压根就没有女人,啥也没有。
“这世间根本没有小丹,你为什么要虚构出一个人名来搪塞我?至于这样吗?苏长河你要给我说清楚。”
孙书兰把他堵在办公室里质问他。此时苏长河拎着包正要去会议室,他要去那里参加一个会议。
苏长河还是谦和地笑着,好像只有内心有底气的人才会这样微笑,他把孙书兰的气急败坏看作是突然爆发的孩子气。
“我没有骗你,我真是有了小丹。”
“可是,她在哪里?”
“小丹她和我在一起。”
苏长河一字一顿地说着,他侧着身子从门口走出去,会议室的人在等他。
孙书兰被晾在一边,这时她看到办公桌上有一串钥匙,那是苏长河的钥匙。她不知道为什么会那样想,反正就那样想了,也那样做了。只能说那是突发的灵感,她抓起它,在把它放入手袋时她听到了哐啷哐啷的响声。接下来,她飞快地下楼,她模模糊糊地记得街边好像有一个配钥匙的小店子。她进了店子,神不知鬼不觉地配了苏长河的房门钥匙。
升了职的苏长河老要出差,他在各大城市间飞来飞去。这一次,他去了北京。孙书兰有苏长河的钥匙,她在夜里九点左右来到复地国际。她走得很从容,出门之前还简单地化了个淡妆。电梯在二十八楼停下,孙书兰走出电梯的时候还在想,她会不会遇到那个饶舌的老男人呢?谢天谢地,没遇到,楼道上一個人也没有。她蹑手蹑脚地走着,就像在做贼,从监控探头上看,她就是个贼。她做了几个深呼吸,心跳得厉害,她担心打开房门之后,屋子里真有人,那样就说不清楚了。这时她做了最坏打算,如果真有人她要迅速后撤,转身逃开。她保持着后撤的姿势把钥匙插入门锁,她准备放弃,准备逃离。但是毫无动静,她于是沉下心来,她在拧,耳边听到咔嗒一声响。
孙书兰推开门,屋子里黑乎乎的。她暂时还不敢打开灯,她掏出手机,用手机屏上微弱的光线来照明。她确信屋子里没有人,不仅是借助眼睛,更是借助耳朵。孙书兰的耳朵非常灵敏,如果有人,她一定能听到气息的声音。确信没人之后她才打开灯,苏长河的房间收拾得很整洁,这多少让孙书兰有点意外,因为他的办公室一向比较凌乱,没想到他家里居然一尘不染。说不定真有一个女人在帮着他操持家务。孙书兰站在客厅,书房的门大开着,她能看到书柜和写字台上的笔记本电脑。卧室的门虚掩着,像是开了小半。在她站着的这个位置并不能看清卧室的全貌,但是能看到床的侧边。孙书兰这才发现有问题,床上是不是还躺着一个人呢?如果不是躺着一个人,至少是被子还铺着,没有叠起来。她探头探脑地进了卧室,客厅的灯光照进来,正好看到床上确实躺着个女人。孙书兰想逃开,脚掌却像是钉在地板上挪不开步子。她确实没听到人的气息所发出的声音,难道是个死人?苏长河又怎么会和一个死去的女人生活在一起呢?她又往前走了走,就站在床边。她还弯下腰去,用手摸了摸那个躺着的人。这下她明白了,躺在床上的女人是个充气娃娃。
原来是这样,苏长河的小丹是个充气娃娃!小丹不是女人,真是奇妙的讽刺啊,孙书兰哈哈大笑,歇斯底里地哈哈大笑。她就在现场拨通了苏长河的电话,她的手指在颤抖。
“长河,你在北京还好吗?”
“好啊,我在祖国的心脏呢,能不好吗?”
“我在你家里。”
“你怎么会在我家里呢?”
“这个你就不要管了,我要说的是我看到小丹了。”
苏长河停了一会儿,当他重新开始说话时,他的声音显得很紧张,又细又尖。他说,“你怎么会跑到我家里去呢?你是怎么进去的呀?你那叫私闯民宅你知道吗?我可以报警的,我现在就可以报警。你是不是在跟踪我?要不然的话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家在哪里,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情?天啦,我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
孙书兰想这个男人是不是一下子就崩溃了?他这样连珠炮似的发问证明他在害怕什么。
“别把我想得那样不堪长河,我会给你一个解释的。”
“我不需要解释,你现在从我家里出去。”
“可是小丹不是一个活生生的女人,而我是。长河,你为什么会迷恋上一个充气娃娃呢?我不理解,我完全不能理解。如果因为某个女人你回绝了我,我可能会好想一些。可她是个充气娃娃,这也太可笑了,太荒唐了。听上去简直就像是一个骗局。”
“别说了,我告诉你孙书兰,别碰她,一定不要碰我的小丹。”
苏长河在喊叫,原来他害怕的是这个,他怕我会对小丹不利。他是真的爱她啊,真的在乎她。没有他在场,小丹在我面前只是毫无防护的一个东西,我想要怎么样她,就能够怎么样她。苏长河害怕的是这个,他还在喊叫。“你离开她,马上离开我家。我明天就回来,我会提前回来的,我现在就去改签机票,现在!我要回去保护我的小丹,你不要碰她!”
孙书兰关掉手机,苏长河的反应太过激烈了,他的喊叫声令她肝胆俱裂。他说他要回来保护她,这话是如此的伤害了孙书兰。以前她以为她输给了某个女人,现在才发现她只是输给了一个充气娃娃,她输给了一件物品。苏长河为了她居然会改签机票,居然会提前回来,他要回来保护她。这世上会有男人这样对我吗?苏长河会这样对我吗?想到此处,孙书兰泪如泉涌。
她掀开被子,站在床边审视她。说实话,孙书兰都不知道应该把这东西叫做她,还是叫做它。按照苏长河的叫法,大概是应该叫做她吧。他和她同床共枕,孙书兰收不住泪水,她比我更好吗?
苏长河从北京赶回来了,那边的事情还没做完他也要赶着回来。他回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门上的锁换掉了,他的房门换上了另一把锁。
他们再一次在时光咖啡馆见面,孙书兰直言不讳地对苏长河说,“这件事让我受到了莫大的伤害,我不明白。”
“你不明白什么?”苏长河的话语里弥漫着公事公办的腔调。
“你宁愿选择一个充气娃娃也不要我,我有那么糟糕吗?”
“别这样和我说话孙书兰,你这样说话对小丹怀有某种歧视,对她不公平,也不友好。”苏长河皱着眉头。
“有那么严重吗?我倒是觉得你的态度对我是一种侮辱。”
“你仍然在这样说话,我警告你孙书兰,没必要说下去了,否则我们会吵起来的。”苏长河的脸色发白,他觉得痛苦。
问题是孙书兰同样觉得痛苦,他们相互觉得对方在侮辱自己。孙书兰认为它就是一个工具,苏长河显然不这样看,他认为她就是小丹。他爱小丹,但是孙书兰不理解。即使是爱,孙书兰也认为这是不太恰当的爱,是某种畸形的爱。说得更过分一点,就是某种癖好——某种恋物癖。恋物癖,有些人恋草,有些人恋石头,而你,不过是在恋塑料硅胶什么的。
“不就是用她来解决你性的问题吗?一个用具,做得再精致也还是用具。我不在意你隐秘的嗜好,那是你的隐私。使用这种用具的男人又不止一个两个,可是用过也就用过了,你能不能把你的兴趣放在人身上?”孙书兰已经像是在循循善诱了。她要把他从小丹那里引开,我要让他爱上我。
“你走开吧,别再和我说话。”苏长河的眼里含着泪花。从认识到现在,孙书兰还没见到他这样子过,他是一个很坚硬的人,极少落泪。“请你尊重一个事实,那就是我爱小丹。这种爱不是你所理解的那么简单,你所提到的性的问题,之前我和小怡可以解决,之后去找风尘女子也可以解决。但是小丹,我爱她,真正的爱没有任何道理可讲。我还可以再告诉你,自从有了小丹,我再也不曾有过别的女人。”
“自从有了小丹”,听到这句话,孙书兰的耳朵里都快要長出茧子来了。
“可是你不可以和小丹结婚。”
“结婚或者不结婚有那么重要吗?”苏长河冷笑着,“再说了,德国有个工程师不是也和小丹的一个同类人结婚了吗?我也要和小丹结婚。”
这个新闻孙书兰也知道,网上流传说德国有个工程师和一个充气娃娃结婚了。孙书兰注意到苏长河没有使用充气娃娃这种称呼,他说的是“小丹的同类人”。看来他认为这种称呼对充气娃娃多有不敬,就像用“黑鬼”称呼有色人种一样。或许正因为如此,苏长河才要一口一个小丹地称呼那个东西。
“如果你愿意娶我,”孙书兰说,她看到自己在往后退,她看到自己都退到墙角了,都退到悬崖边上了。“如果你娶我,我可以考虑——同意你带上小丹。”这种退让足够荒谬,就像一个妻子准许她的丈夫在娶了她之后继续保持手淫的习惯。
可是,即便有了这样屈辱的退让,苏长河也还是不松口。
“对不起书兰,小丹是唯一的,她在我的生活里具有绝对的排他性。”
这次谈话,事实上堵死了孙书兰的全部去路,她感到绝望。嫉妒,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无情地吞噬着她的灵魂。她嫉妒充气娃娃,如果可能的话,她甚至愿意把自己也变成一个充气娃娃。她无法接受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她输给了一件物品,居然还输得这样惨——一败涂地。
“我要摧毁她!”这个念头某天夜里在孙书兰的意识里闪过之后,就再也挥之不去。
五月份,苏长河又出差去了,他去了新疆。孙书兰带着他的房门钥匙再次来到复地国际,她还随身带着刀子。可是她那把钥匙怎么拧也打不开房门,她想一定是他回来的时候把门锁给换了。这种情况更让孙书兰愤怒,他守着那玩艺儿守得可真紧啊,用得着这样吗?人是有逆反心理的,你越要怎样,我偏不要怎样。这次孙书兰来的时间和上次不一样,上次是晚上九点钟,这次是周末,她来的时候是白天。孙书兰打开手机,在网上搜索,她找到了“李文急开锁”的电话号码。
孙书兰把电话打过去,她心里盘算着,如果没人来开锁,她就放弃这次行动。可是对方二话没说,就答应派人来。孙书兰说她老公出差去了新疆,她自己不小心把钥匙放在家里了。对方说没问题,人家只是详细询问了地址,让她稍等,他们商定的价格是三百块钱。
等了半个多小时的样子吧,开锁的人来了。孙书兰进了屋子,她只用了很短的时间就把小丹划拉成了一堆碎块。她用手上的刀子切割小丹,就像是在切割空气,刀锋碰到的都是“无”——无物切割。
当孙书兰来到楼下的时候,她又碰到了那个散步的老男人。老男人也认出了她,他眨着眼睛对她说,“我们曾经交谈过。”
“你可能认错人了。”孙书兰礼貌地说。
“没认错人,就是你呀。另外我再告诉你,我的那个邻居好像真有问题呢,因为和你交谈过之后,我就开始有意识注意他。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的房间里分明没有人,却又分明能听到他在叽叽咕咕地和谁说话,你不觉得奇怪吗?”
孙书兰加快了脚步,粗声武气地说:“你真是认错人了,大叔。”
“你毁掉了我的生活。”苏长河说。
从电话里听到苏长河的声音,就像是一个久困于病榻之上的绝症病人的声音。孙书兰一时间没有分辨出来,她以为不是他。她把手机从耳边拿开,瞅了瞅屏幕上显示的名字,就是他。孙书兰有些心疼——我可能真伤着他了。
孙书兰把小丹铰碎了,那是一种很极端的情景。事后她也想过,她的确是因为嫉妒和愤怒才做出这等事。事情做了她又有些后怕,就像是一个小孩子因为鲁莽因为不懂事而闯下了大祸。为此,她有心理准备,她准备迎接苏长河激烈的责备,甚至是来自他的咒骂。责怪和咒骂她都可以接受,就让他发泄一通吧。不过,这些可以预想到的过激反应终将过去,苏长河也将不得不接受这样一个既成事实。在那之后,我要对他好一点,孙书兰这样想,我要安抚他。
但是,孙书兰做好的各种准备和预案事实上一个也用不上。苏长河没有大叫大嚷,他的痛苦仿佛是真的死去了某位亲人。
“你不仅杀死了小丹,”苏长河唠叨着,“你同时还毁掉了我的生活。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杀死小丹?”
“我认错长河,可是,可是事情没有那么严重是吧?我们再想想,再捋捋,好吗?不是那样的长河,相信我。”孙书兰已经不像是在安慰了,她觉得她就是在乞求他,她要把他拉回来。拉回来是什么意思?他去了哪里?她又要把他拉回到哪里?不知道,她就是这么想的,她意识到他也好她也好——我们同时处在危险之境。
“你认错,你知道小丹对我意味着什么吗?”
“我知道,长河这个我知道,你爱她,是的你爱小丹。你们在一起,她陪伴着你。可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长河。你有没有想过我?一个活着的女人,你就把我当作小丹行吗?或者我把我自己当作小丹。我们在一起,我像小丹那样陪着你。行吗长河?”
孙书兰在电话的这一头把自己都说哭了,我为什么这么下贱?
“不是,你仍然没有明白,或许你永远也不会明白。我们以前曾是很好的朋友,只是无论你或我都没有往那方面想过。当你向我表白之后,我也有过挣扎。如果评估一下,我们俩可能是再合适不过的一对儿。可是回到家里,一见到小丹,我就羞愧不已地放棄了那种想法。孙书兰我有了小丹,我不能不拒绝你。”
“虽然我知道那样说不好,但我还是要说出来。苏长河你要明白,小丹她从来就不是一个人,你那样迷恋她以至于必须要依赖她才能活着——是一种病态。”
“你又错了孙书兰,小丹她就是人,或者说她还是这世上我唯一能够信赖的人。尽管她看不到,也听不到,但是我相信不管我说什么她都能理解。我早就习惯了她的沉默,唯有她的沉默能带给我安宁,带给我甜蜜。没有别的人能够这样,只有她。在这世上她永远不会欺骗我,也永远不会背叛我。她就那样守着我,所以我也应该那样守着她。”
“你还是说服不了我。”
“我没想说服你,你还我小丹。”
“如果你那么离不开充气娃娃,我可以再买一个赔偿你。相同的型号,相同的款式,或者再买两个都可以。”
“你又在侮辱我。”
“不是,我只是想说我可以赔偿你。”
“但是这世上再没有第二个小丹,这不是赔偿的事情,你也赔偿不了我。”
“孙书兰你无比卑劣地猎杀了小丹,我可能放不过你,你别怪我。”孙书兰认为苏长河在威胁她。他用到了“卑劣”和“猎杀”这样的词语,这说明他再也没能从那个深坑里爬出来。当他从新疆出差回来,猛然看到小丹被铰烂的碎块,他一下子就落入了那个深坑。那是一个黑暗的深不见底的坑,他曾经试着去宽恕孙书兰,毕竟她是因为爱我,他也这样想过。能这样想证明他的心智还在,但是不管用,有更大的一个坎他迈不过去。那个坎就是一旦失去小丹,他就没法活下去。
“我活不下去了。”苏长河在深夜里这样想,他的心脏一阵一阵剧痛。
他拿出录音笔,对着它说,“小丹你放心,我不会放过孙书兰,她在你身上做过的那些事情,我也要在她身上做出来。”
苏长河有一支录音笔,那是他专为小丹买的。它是他们之间的通讯工具,是他们相互沟通的一个通道。他们不能像普通情人那样打电话或者发短信,他只能把对她说的话录进录音笔里。录进去,再放给她听。每逢节日,他不在家的时候,苏长河也会问候她,对她说些肉麻的情话。苏长河对着录音笔说出再亲密的话也不会觉得肉麻,怎么说都可以。所有的那些问候和表白都在录音笔里面。现在小丹不在了,他仍然在延续从前的习惯,把他心里要说的话说给小丹。
他说他不会放过孙书兰,在录音笔里他这样跟小丹说过,就像是在某个死者坟前立下誓言。苏长河这才觉得好受些,心脏也不那么疼痛。对小丹有了一个承诺,有了一个交代,他就会去做。再去上班的时候他故意躲着孙书兰,尽量不和她照面,苏长河自己也知道,他是在拖延时间。
可是终究拖不过去,该做的事情总还是要做。
然后,他把那支录音笔扔进了府河。曾经他对小丹说过的所有那些话语,如今都已付之流水。扔掉和小丹的所有那些记录,实际上是苏长河已经做出了孤注一掷的打算,他让自己没有回头的机会。
“是不是真有过那样一支录音笔?”把录音笔扔掉之后,苏长河有时候会这样问自己。他沉浸在回忆中,回忆往事,回忆他和小丹在一起的时光。
“是的,真有过。每次到外地出差,我都要对着录音笔跟小丹说话。因为我没办法给小丹打电话,也没办法给她发微信,我就在录音笔里给她留言。我告诉她我走过哪里,我经历过的那些事情,我看到过的那些风景。回到她身边,我再打开录音笔,放给她听。”
苏长河有些恍惚,他在想象那一幕。他回到家里吃饭的时候,睡觉的时候,那支录音笔正对着她说话。苏长河摇了一下头,他想把这些回忆从脑子里驱赶出去。你不能不承认,此情此景有多么温馨。
“我把我说的话从录音笔里放出来给她听,实际上我自己也在听啊。”
“更准确地说是我在看着她听,或者我也可以不看着她。我去洗衣服,我去收拾家务,但是录音笔还在对着她说话。那么安静啊,我所说过的话语就那样飘荡在屋子里。”
“这么说,我们之间是有默契的。”
“比默契更重要的东西。”
“是信任吗?”
“或许比信任也更重要。”
“那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跟人——不管他或她是谁,只要是人——如果和他或她在一起我们永远也不可能建立起这种东西。”
苏长河自言自语,通过自己跟自己说话来整理自己的思绪。他确信他不是一个恋物癖者,不是宠物控。小丹不是他的宠物,不是他恋着的某个物品。她是我的爱人!这一点毋庸置疑。我爱小丹,我绝不可能再像信赖小丹那样去信赖这世间的任何一个人。没了小丹,也就没了一切。孙书兰切碎了她。尽管小丹没有流血,但是苏长河仍然把她对小丹的杀害视作是一笔血债。血债理应用血来偿还。
我会为你复仇的,小丹。
苏长河准备了一把刀子,一把锋利的刀子。他也知道他已经走火入魔了,他陷在对她的仇恨里面,拔不出来。孙书兰铰碎了小丹,我也要肢解她。这是一道方程式,只有唯一的解法。可是他总在犹豫,有意无意在拖延。时间一天天过去,一天天消逝。苏长河不是躲着她,而是躲着他自己。他明白,也只有他自己才能催促自己。他需要行动。他跟着她,就像从前孙书兰尾随苏长河一样,现在是苏长河在尾随孙书兰。他因此知道了她住的地方,也摸清了她的生活规律。
奇怪的是孙书兰没了从前的狂热。她不再缠着苏长河,只是远远地瞅着他,或者正眼也不瞧他。过去了,都过去了,海潮退下去了。是不是杀害小丹,她也就获得了平静?苏长河观察她,她的目光和面容都在趋于淡定、安详和平和。孙书兰严格守着作息时间,到点就来了,下班就走了。不拖泥带水,也不左顾右盼。苏长河因此更愤怒了,她倒是活得跟个没事人似的。她不愧疚吗?这会儿她倒是想退却,她能退到哪里?
不能再拖延了,再拖延下去我太對不起小丹。
苏长河揣着他的刀子,在这个夜晚潜入到孙书兰的房间。屋子里一片黑暗,他自己穿着深色衣服,也是一团黑暗。透过细微的声音,他知道床在哪里。这时候只要他挺着刀子扎过去,他就能刺穿孙书兰,他也就为小丹报仇了。可是,等等,他听到了什么?那显然是男欢女爱的声音,却又分明不是真正的男人和女人在做爱。那是什么声音?那声音就像是苏长河和小丹在一起的声音。对了,就是那种声音,即使苏长河什么也看不见,他也能听出来。正疑惑间,啪的一声灯开了。
孙书兰并不知道苏长河潜入到她房间来了,她太投入了。中途的某一时刻她短暂停顿了一下,恍惚中她以为她听到了什么。她扭过头来却什么也没看到,接着她又侧过耳朵,同样没听到什么。然后她就放心地继续往下做。这会儿她做完了,她打开灯,准备去洗手间洗一下自己。
在明亮的灯光里,他们看到了对方。
“你要杀我吗?”孙书兰疑惑不解地望着苏长河,也不遮掩一下自己的身体。
苏长河看到床上也有一具充气娃娃,那是一款男版的充气娃娃。再细看,那不就是我吗?
“你什么时候有了这个?为什么?为什么是我?”
“你认出来了?确实是你。”
这太让人惊讶了,原来孙书兰的变化不是因为她杀了小丹,而是因为她也有了一个。那是另一个我。和我一模一样,就是我,却又不是我。
“你把我放在你床上?”
“我体会到了你以前告诉我的所有那些事情,真好,我现在也是那种状态。自从有了他,我整个人都不一样了。我为我从前那么爱你向你道歉。那是多么荒唐的事情啊,我竟然会那样愚蠢,恍若隔世。”
苏长河呆呆地站着,置身此处,不知如何是好。
“你的身高是一米七一吗?”
“一米七二。”
“差不多吧,一米七二,你的头发有多少根呢?”
“我不知道。”苏长河的眼珠子错愕地往上翻起。
“你头发稀疏,发梢卷曲,里面大约夹杂着四五根白发。”
“我有吗?”
“有吧,大概。订制你比较麻烦。你身上布满了各种痣,有黑色的痣,也有红色的痣。你屁股上有烫伤,是你小时候跌坐到电炉子上留下的。你的左腿膝盖下面还有一块茶杯口那么大的疤,是恶狗咬伤你的印记。”
“全对了。”苏长河说,就像密码,他被破解了。就像螺丝和螺帽的关系,一拧就拧上去了。苏长河低着头沉思默想,他不明白我身上的这些秘密孙书兰是怎么知道的。或者换句话说,制造商是怎么知道的。
他还有另外的问题,苏长河问道,“他有名字吗?”
“有,他叫小龙。”孙书兰说,“我和小龙在一起。”
小龙,为什么会叫小龙呢?苏长河自己就属龙。他不知道小龙这个名字和他的属相有没有关系。
苏长河像是喝醉了酒,突然间忘记了他到这里来的目的。他拍打自己的脑袋,抓自己的脸,使劲想,终于想起来了。哦,我是来杀孙书兰的。我要为小丹报仇,我要杀了她。一想到小丹,怒火再一次燃烧着他的每一寸肌肤。他握着刀子,扑向前去。
但是,光裸着身子的孙书兰并没有退让,也没有躲闪。
她反过身去紧搂着小龙,嘴里大声叫着,“求求你长河,长河你不要伤害他,不要伤害我的小龙。”
孙书兰的眼神那样惊恐,却全然不是为了她自己。苏长河手上的刀子哐当落到地上,他拉开房门,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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