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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尔·施米特 | 多伯勒的《北极光》(上)

想当国师的哲学家  · 公众号  ·  · 2024-06-15 18:15

正文

多伯勒的《北极光》(上)

本文 摘自《施米特与破碎时代的诗人》,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第3-41页.

施米特 著  安尼 译 纪念艾斯勒(Fritz Eisler)

一、历史的和审美的要素

下面要研究的这本书,把北极光这个自然奇观视作一种象征。话虽如此,它是独一无二还是司空见惯,其实并不重要。假如你采用最寻常的想法,按照康德 -拉普拉斯的行星体系,认为地球是太阳辐散出去的一部分,那么这冷却的地球在它的内部就拥有一颗潮湿的核。这个核想要穿过地壳返回太阳,如此一来便产生了动植物的生命;树木、动物、人,一切都是从地球出发、返照向太阳的微光。这种自然哲学令熟悉18世纪上半叶的历史学家联想到谢林的《思辨物理学新刊》以及后来的浪漫主义者们,而1912年的一元论者却想到了 奥斯瓦尔德 Wilhelm Oswald 的普通太阳能。二者皆有道理。那时的人还没有形成今天气象学中的统治观点。他们把北极光本身想象成太阳光,想象它在极点、也就是地壳最厚之处,从地球内部喷薄而出。于是它成了过滤之后的阳光,是地球的自光。月亮被地球从自身抛向太阳,扮演起太阳和地球的中间人。但是,月亮已然作古,是具死尸;而地球则不然,它收获了北极光 ——那轮崭新的明月,那道自光。就这样,地球在一个宇宙伦理的布道坛前得救了。北极光是地球撒向宇宙空间的精子。

根据著名的开普勒原理,行星的轨道为椭圆形。万物既皆源于宇宙秩序,遂随处可见椭圆形状。让我们来听听浪漫派学者对此怎么说吧 浪漫派学者对这个世界以及世间万物的看法直到今天依然引人入胜。他们感兴趣的是动植物的心理问题、性别与性格、有机生命的循环性以及节律性 ——德国的浪漫派 最近有说法称,必须克服之 成为一种无法估量的宝库,孕育了今天一切不精确的思维,成为其思想源泉: “创造性发展”、“抽象化与通感” 这一切都已被浪漫派轻而易举地预见到了。

马尔法提 D. Johann Malfatti von Monteregio 1845年出版的《对知识的无政府性与等级性的研究》 献给他的恩主冯 ·梅特涅-魏宁堡伯爵 一书中,把椭圆称作 “造物的基础象形文”。圆,这个昔日的神秩中心,如今已经遁形;圆形变成了椭圆,圆心被一分为二,化作椭圆的两个焦点。蕴含其中的、遍布感官世界的二元性,体现在大量的对立之中:男人和女人,时间和空间,垂直与水平,算数与几何,电场跟磁场。椭圆的两个焦点都在努力重回到圆心位置。这种解释适用于一切生命体。

Home est duplex et si duplex non esst non sentirct [人具有双重性,若非如此,他就不会有感知] 希波克拉底

于是,在生命的角斗场上,椭圆这一形态不断登台亮相。日与夜,摇篮与坟墓,生命起起落落,周而复始,一切都可以被解释成椭圆。即便具体到每个人的生命,这些关联依然清晰可见。

Numquam bonus medicus nisi astronomus [好医生必须是一个星象家] 希波克拉底

生命是一个 “燃烧的过程” 它发生在三个层域:星辰层、大气层、日地层。人类生活并呼吸于其中的大气层,是个中间阶段;在星辰层,各个星球呈现为燃烧的球体;而地下的发酵过程,则发生在日地层。这三个层级分别对应灵性的、动物的和植物的世界。地球努力冲向大气层,从地心深处把整个植物界向外驱赶。树木从黑暗的泥土里向上生长,通过它们的枝权呈现出火焰的形态;它们紧紧追随日光,它们的果实是鸡蛋形 椭圆 ), 所以恩培多克勒才会说 “下蛋的树”。这三个阶段相呼应,人体也被分为三个鸡蛋形的综合体:头,是星辰焦点的化身;胸膛 心脏跳动其中 ), 是大气层的洞穴;内脏,是日地层的那部分。

光,是活的时间。夜与光,黑暗与明亮,是基本的自然过程。有了暗与明之别,创世才会发生。此处,马尔法提也谈到了北极光:

在地球的极点,尤其在北极,这个巨大而震撼的过程 创世 发出的奇特回声特别响亮。在那里,在那个黑暗与寒冷主宰之所,光线突然喷射而出;从磁场极点中,大量电子流瞬间释放出电荷。迄今为止尚无法解释的北极光现象,就此诞生了。 83/84

马尔法提的阐释依赖的是自然观测法,这个方法在他所处的时代稀松平常,在浪漫派看来近乎理所当然。于是,像格雷斯 Görres 这样一位政治作家,就把天主教同新教的对立,推至男与女乃至日与地的对立。北极光这个名字似乎为浪漫派的本质烙上特别深刻的印记。福楼拜的两位主人公,都在研究北极光;而国民经济学中的浪漫派 傅立叶 Charles Fourier ), 则借用北极光的产生来解释他的新世界。如果取笑诸如马尔法提所建立的浪漫式关联是炒冷饭,那未免操之过急了。种族理论中的整个浪漫主义都基于相似的、拘泥词法的冥想。那些自称为现实政治家的人,尽管奉行 据自然科学所说的 精确的种族划分法,但本质上讲的只是道德含义,甚至不忘圆形跟椭圆的对立,并将其延伸到长头与圆头、长头与短头的对比之中。

整部《北极光》弥漫着浪漫式的阐释冲动。这种冲动无所不在,无拘无束。尤其是椭圆,成了无数反思和宣示的对象。这种形式甚至还频繁见于这部作品的通体建构。在第一部分, “地中海” “我”的路通向南方,从威尼斯到那不勒斯。然而,从罗马开始,这场梦又回到佛罗伦萨和威尼斯,从而将思考与梦境的线路编织成一个美丽的蝴蝶结,威尼斯再现于这个蝴蝶结的结心。威尼斯的深夜,是它的女王;“威尼斯珍珠” 是一个由十四行诗组成的花环,装扮亚得里亚女王。

影响最大的是第二部,介于 “撒哈拉”与“阿勒山”之间那道意味深长的拱形,带来了喜悦。在去往北方的道路——那是地球及人类迁徙的地方——上,这条线沿着地图上有迹可循的巨大螺旋形伸向目的地。从撒哈拉和埃及去往印度,再从那里经由伊朗回到亚历山大港,经西班牙、法国抵达德国,一直到整个世界史沉入冥王塔耳塔罗斯之夜以及永恒之光里。

从其思考和观察的方式上看,这样一部为德国精神生活史而作的诗篇,同后古典主义时代存在着极为密切的联系。诚然,《北极光》里的艺术塑造充斥着离经叛道和标新立异;不过从内容上看,这部作品却植根于浪漫派。这条脉络一直溯至伟大的施瓦本人黑格尔和谢林。尽管马尔法提这类思想家名气稍逊,但仍能在某些细节处显示出与思想巨擘的诸多相似。

从文体上看,占上风的 ——也叫做“古希腊幕间曲”——是哲学性纲领的恢弘姿态,它曾令当初尚未学会反思的青年席勒大放异彩。这个谱系还可以延伸至历史更深处。“我知道,我的思想源自古代贵族。”中世纪神秘学的最伟大时代,带着它泛神论的深刻与美丽,在这部作品中,在这壮丽的诗行中永垂不朽,就像《破晓》这首:

我放眼寂静之物,

于是不再是大地上的一个情愫,

而是精灵,我是一个贯穿我们的精灵。

于是我就是一切将来之物

深渊之中的诗人与被诗化的人:

于是我就是潘神,也是万众恐惧之所在,

维吉尔和一切呼唤他的草场。 520

可是这位德国人,这些诗句的缔造者,接受了全部地中海文化。多伯勒是一个生在的里雅斯特的施瓦本人。在数十年的漫游中,他见到了意大利和法国,饮下它们的美酒所酿就的 “炽烈情感” 吸纳了其造型艺术的瑰宝 ——而不像德国浪漫派那样诉诸文学。这个人的灵魂装满地中海国家的全部精华。他不仅是欧洲人的史诗作者——1912年,史拉夫就这样评价过他,而且可能还是通过渴念达到西方精神统一的第一人。

那个椭圆,在德国浪漫派看来是一种重要的象形文字,在他这里则变成了美丽的拱形,能够赋予深度冥想以艺术性的建筑原理。于是,凭借一种特殊的造型艺术的形式感,他谱写出了《北极光》。以文学的视角观察,他最根本的贡献也许恰恰在于,一位艺术家对欧洲最伟大的绘画、雕塑、建筑中所有艺术美的核心标准进行重新认识,并且借助原始本能将之付诸文学创作。

当然,这些维度通常都很庞大,无法一眼看穿 ——这是一个优势,是一个乡土诗人相对于一个地球诗人所具有的优势,即在有限范围之内的杰出,都是显而易见的。《北极光》第二部分尤其如此。这一部分包含了作品本身的历史哲学,即地球向北方的运动。不过,在这个哲学冥想的迷宫里,还能看见从严格的形式诉求中壮大起来的各种规模与关系。纷繁的图像与线条,烘托出两个庞大的构造:“金字塔”和“阿勒山”。在作品中,它们对于多伯勒式艺术创造风格具有十分典型的意义。

地球在大洪水之后的巨大颤抖中现出原形,逐渐苏醒。这场灾难过后,太阳的力量首先透过撒哈拉和近埃及地区释放。在那里,拉神现身。这是埃及人的太阳神,也是太阳首次以完全狂放的姿态宣示自己的力量。他是残暴力量之神,是男性的、暴力的统治者。通过凶残的力量建立他的王国,并最终玩火自焚。 他的仆人、国王、祭司、伊赫那吞,蔑视一切女性之物,对拉神有着暴风骤雨式的狂热崇拜,把底比斯送入火海,被阿蒙神甫撕开了肺腑 太阳神在撒哈拉显形的标志是金字塔,一个 “灵魂震颤的水晶” “原始力量的残余” “不可遏止的愚钝之僵硬象征” 102 。第一部以纪念碑式终结。

人类继续迁移,经历印度的巨大序曲、 “印度交响乐” 从伊朗走向西北欧,必然在建筑学层面对应另一个同样庞大的建筑。 “阿勒山”就是这样一个构造,是另一尊世界之墓。在“阿勒山” 人性在其发展的每个阶段最终跌落,那是在 “伊朗叙事诗”的终末,在那“三个事件之后” 这种向艺术性和外在性的俯冲,总是伴随巨大的冲击和进步而来。整个国家都陷入这个童话般神奇构造的火山口。大量神秘的联想,刺激这个可怕的庞然大物堆积成山。

阿勒山是北方的神秘山脉,在印度和伊朗传说里,它就像《圣经》里朝地中海蔓延的山脉 Jes. 14 14 赞美诗 48 3 。透过 “阿勒山”一词可见,整个印地日耳曼对前缀 Ar 的偏爱表现得淋漓尽致。这个 “种族的杰作” 自然与艺术的产物,一个世界坟墓的奇幻构造,与金字塔相应而生,同时又超越了金字塔:它不是金字塔般的死人墓穴,它包含了复活重生的萌芽。

第二部中还有一个构造,因果敢而引人注目。地中海,即古希腊 -罗马文化,位于人类向北迁徙的道路上。基督教时期为继续发展迈出的关键一步,在于赋予女性一个灵魂。地中海成了一条龙,神圣的格奥尔格用他的神剑、他的“光之剑”杀死了这条龙。这条龙“盘踞在人类的道路上” 被以但丁式的直观描绘成了 “踏着火轮的水龙”。不过,它也有自己的对应物。东方,还卧着另一条龙。

在印度,蜂巢地的这对孪生子 Erdwabezwillingspaar 的道路发生了分岔,高止山脉 Gatsberg 的前印度山系为两路迁徙者指明方向。其中第一条朝西北方向走,而第二条则朝东北走,想届时留在中国, “苟且偷生”。直到另一条龙战胜地中海、人类抵达北方,那个向它伸手的兄弟,也要把它拽到北方 208 。这时候,第一部里预言的时机方才成熟。

你预感到种族内核的分崩离析,

金色与白色的民族得到宽恕

把他们神秘的本质交付星辰。 208

东方的黄龙只是被顺带提起。关键的是,它作为抗衡地中海龙的力量,为整部作品中地中海突出的形象作铺垫和平衡。

“亚历山大体的幻想” 327—377 歌颂逾越地中海的壮举,被刻画在三联式圣坛画像之上。左翼的圣坛在星空飞翔,它创造出 “我” 这个 “我”紧随伊朗狂想曲,驰骋在马背上,飞向星空 最后跌入阿勒山 ), 头上是星空图。英仙座 柏修斯 遥望仙女座 安德洛墨达 ), 后者被巨大的水怪捉住不放。左翼这 61个三行诗节,用一种隐蔽的过渡,从直观的星球世界推测出地球;用这谜样的过程中引发的神秘战栗描绘新生,描绘一个灵魂在“物质体系中”的肉身化:

我听见远方人类城市的喧嚣:

那好似呼喊声混进了歌唱

而我坐骑的羽翼再也无力奏出交响。

那声音如同暗夜蛙虫的尖声嘶叫。

现在我被感知到 ——被不知廉耻的

地球生物再次驱进一个肉体:

似乎喊叫可以润饰我的感官。

再一次我感到自己周围许多东西被推操:

如同四周充斥着出生的啼哭。

现在我看见幻影,它们四处游荡,面目模糊。

我站在物质体系内部,清醒而坚定。 333

中间那幅巨大的圣坛画像,内容是大地;从文化史角度看,它属于一世纪的亚历山大体。这座城市汇聚了所有时代最虔诚的宗教。在这里,灵知派教徒,基督徒,异教哲人,可以把跨越国界的饕餮变成每种宗教狂热的暴怒。街上充斥着异教女性的美味大餐、异端分子以及哲人的高谈阔论。直到七个基督教女献祭者唱起圣诞歌,神圣的奥古斯都为 “我”这匹变作了人形的马,以格奥尔格的名字洗礼。——右侧画中的舞台 同样是 61个三行诗 也在星空里面,以 “庄严的梦的距离” 神圣的格奥尔格杀死了巨龙,解救了安德洛墨达,也就是基督教中的安格利卡。

采用这种方式把圣坛三联画写成诗,在其他任何人手里都会沦为一场游戏。但是,多伯勒却恰恰一反星空与地球的气氛,好似用一场梦就解决了这个艺术任务:因为这幅画同样成就于最深刻的宗教性的内涵。宗教性一度为基督教画家注入三联画思想,并且发明了三分式圣坛这一象征:从苍穹之中,从永恒里面,神降临尘世,又再度消失于永恒。

艺术气质的力量极力追求内在形式,完全本能地表现成单个诗节的形态。诗人们往往为一首诗注入罕见的形式。 17世纪的神秘诗人偏爱把诗歌写成十字架、圣杯或者一个象征性标志的形式。此间催生了有趣的产品。然而,再也找不到像在“三圣事” 442 ——从夏夜的殉道情绪中诞生一段诗——那样,内涵丰富的线性形式可以无意识地、真正“自发”于密集的体验:在两个制高点 通过开端与结尾完全元音韵所标示出的两点 之间,诗行下沉,包含着祭盘的横断面,这行诗是这样写的:

谷中升起烟雾,如同从祭盘中来。

令人惊异的是,诗人如此注重形式感,却并未折损他的原创性。因为在一种精神的形式感之外 拉丁文化在这种形式感中已经活跃了几百年 ), 想象力具有的塑造神话的力量在铁打不动地发挥效用。大自然进程中一些完全不受束缚的造型艺术,提醒我们想起前苏格拉底哲人,一些道德阐释几乎令人想到生理学或教会神父的天真故事。

但是,起决定作用的是塑造图像的力量。万事万物若与之相遇,必臣服其下,必舍弃具体的日常天性,从而作为神秘图像重新进入到另一个世界。这些人类在原始时代的困境与险境中发出恐怖吼声,变成了鸟;这叫声用翎毛装饰自己,海鸥一直背负着哀鸣 54 。连印度语中的美妙元音也有着鸟鸣般的起源:

这时忽然不停摇摆,

印度人的语言,华丽地一分为二:

动物的羽毛是韵律,发出响铃声。 238

男人们向一丝不挂的美人投去贪婪目光;那目光变成珍珠,覆盖在女人身上。漂浮的冰山是被北极光迷惑的动物 546 ); 人类灵魂中的丑陋与卑鄙,像两栖动物、龟、蛇、恶心的怪兽鱼一样蔓延 143 ), 所有奴颜婢膝、低俗的求知欲,贪婪到要在每个幕布后面窥探,愤怒到要咒骂一切尘世欢愉;一切突然俯身变成侏儒和小丑,在一个未来主义式的诗节后面发出狞笑:

人每小时都在变荒芜

残缺,麻木。

粗鄙之物在混世者身上

被揉皱的灵魂胸膈膜

无耻之辈在咒骂肉体者中

一直充满恶意和荒唐

帮会的压力在历史记录者中

弄臣之乐,职业的吱嘎

勇气,在愚蠢的情场高手中

俯身变成侏儒和小丑。 139

整个世界转变成图像和象征,图像变得直观,获得坚实的外表:光与夜,太阳,月亮,星辰,一个人所拥有的一切基本感觉 ——对人而言,大自然充满奇迹。当夜晚如同一位“容光焕发的摩尔女郎,一个女英雄,”带着一弯镰刀莅临威尼斯 307 ), 这幅图像被发明被演绎得如此美妙,总是罕有与之比肩之物。但是,能把月亮变成什么呢 这个被平庸所扭曲变形的道具,被优雅诗歌小心吟诵的主题 月亮成为 “一切生物的死神” 是对阳光与生命的拒绝;而佛以月亮的形象出现在地球面前,呼唤着: “我即月亮……” 235 。它苍白,像一具开始腐烂的尸体,它死了。

地球拖着它就像拖着一具尸体穿行而过。 527

它银白色的尸体,是一盏灯的迷离之光;这盏灯想要比拟生生不息的阳光,好比濒死时的回光返照想要模拟太阳生命的灿烂。

随月光而来的还有拱形巨浪:

洪水带着荡妇的笑声退去,

波浪咯咯笑,蹦跳如孩童,顽皮粗鲁,

那是月亮的死亡与海洋的胸膛。

————————

扎根于你所在之地,在你的北方。

满月将至,带着美装扮着你。

它越来越近,来到你身边,杀死日光下的景致:

在欢乐的深渊,在你身上,你必沉没。 529

“北极光”特殊的神秘性,来自它同太阳的对立关系。“北极光”里还存在着一种现象,南方并没有影子,直到“罗兰”之歌,到了西班牙,影子才开始生长 382 ), 而且越往北越大,直到最后,它终于把整个地球掩盖在自己的黑暗里。它像一个黑黢黢的幽灵,紧紧追随每个人。就连伟大的查理大帝也难逃影子的追逐。影子畏畏缩缩,让英雄的姿态变得滑稽可笑,变成魔王、鬼魂、林中妖怪,像一个长着可怕驼背和青蛙肚子的矮个儿胖精灵 404

“三圣事”的英雄本身就是跛子、侏儒,他跟着这位罗兰英雄大开杀戒,这场谋杀早已在“印度交响乐” 246 中得到暗示。于是,这个 “太阳开的玩笑”蹒跚在每个人身后;这个畸形的小侏儒,“追逐一切的家伙” 最终还具有凹凸的触感,微笑站在那里,像个 “敦实的西班牙宫廷小丑” 把人们拉到阿勒山的深渊之中 422 。现在,它的象征性也凸显出来:

它疯狂的笑声荡彻山岩,

它在那儿 我的影子 它紧紧围绕我。

此刻它站在我面前:形容枯槁,可怜兮兮:

这个北方的小丑,这个紧跟我不放的家伙,

就是它 德意志气质里天生的祸害

这个处心积虑的刽子手,这个砍掉自己头颅的人。

它就像丑陋的噬尸者。

毫无疑问:它就是这副模样 469

一个由图像构成的世界。在图像中认识现实,再扬弃现实。金字塔与神奇的阿勒山遥遥相望,组成一个神秘的构造;阿勒山的神奇结构,通过与金字塔的关系而具有现实性。世上的一切都有一个巨大的意义,并且通过一个直观的过程再现这种意义。对哲学思想的扼要表述,通常来自无所不在的阐释冲动造成的艺术影响。就像附着在作品大厦上的装饰物一般。一种令人惊讶的哲学和历史直觉,为庞大的建筑物提供素材。最深奥的法学及国家法哲学问题,均得到清晰的表述:

一种元素,而非一种命令,创造了法学要素。 558

以及,

首先是有戒律。后来才有了人类。 542

然而,本质却保存了下来,即用于在巨大历史进程中解答关于国家、法律、金钱 多伯勒在这种语境下称其为最值得重视的直觉 等问题,展示出一幅图像: “伊朗狂想曲”中波斯堡的建造。对这一事件的塑造,提供了一则思考与观看的范例。

这一事件始于田间的农民。伊朗的农民,无论天气如何恶劣都坚持耕耘,他们充满犹疑地看着祭司和术士;仅仅因为祭司不是波斯人 在伊朗,祭司叫做 Meder ), 以及他想赚钱、为自己打算、不像一个真正的拜火教徒那样处理自己的尸体 ——不是让鸟啄食,而是埋于地下。这些农民对等级的含义有着十分透彻的理解,他们并不想因失去彼此的信任杀个你死我活,而是出于他们的仇恨“瓦解光天化日下的暴力”。

我的妻子当从现在起佩戴金手镯:

美达可用锤子锻造首饰

我们所有人都敢于建立一个国家

不怕砸碎旧的事物。

被我们蚕食的这片土地饱含善意,

无论人类如何胡作非为

每个春天依旧花团锦簇 ——

这一次春天甚至来得更早。

大地释放最神秘的天赋:

它一定想要我们挖掘它的宝藏

当我们老时享用积攒的果实,

儿子比父亲当更加受用。 258

于是他们屈服于邻国的民族,建立了第一个国家,因为埃及人伊赫那吞的国家只是一个没什么价值可言的权力集合体。二元论进入了世界历史的进程:波斯人是真英雄,他们的行动力、正义感、国家意识和种族意识都特别具有男性的阳刚之气。他们给女性设定的位置就只有后院。

“伊朗狂想曲”中,女人不见了,被出卖了——从“我”身上寻找女人 并且会在北极光照耀下的 “塔耳塔罗斯”之夜中找到她 的想法,是这部作品思想方阵的基本框架之一。 ——通过把男人与女人截然分开,伊朗人实现了同样的二元论,他们还把它带进哲学思考的世界:通过善神 Ahoura Mazda 即奥玛兹特 [ Ormuzd ] 与恶神 Angro-Ma-inyos 即阿赫里曼 [ Ahriman ] ), 以及光明与黑暗的角逐。 灵知 -摩尼教派扩充了这一点,尤其从造物主——他创造了这个活生生的、却恶到无可救药的世界——那里,把正义之神变成了爱之神。

国家也同样只是二元论的表现形式,因为它建立在上下阶层对峙的基础上,即基于统治与被统治阶层。在成立国家以前,在建立波斯堡这一根本事件开始之前,需要用一种自然的视角看待二元论的含义:在那场突如其来的大雨里,伊朗人面前出现了一幅令人作呕的雌雄同体的画面。一只可怜而饥饿的布谷鸟,一条 “看得见鲸鱼肚子的小河沟”。

它几乎无法呼吸,因为水

从海象的嘴里朝他喷薄而来;

这个游水的庞然大物的利爪,被他一把抱住,

用双臂夹紧,快要夹成一团。

他的头上寸草不生,麻风病

从蓝色的皱巴巴的脖颈爬上平滑的头顶 ……

我走近他,我看见

他脚趾上的垃圾壳是皱裂肮脏的指甲 …… 263

这个恶心的动物忽然裂成两半,原先的丑陋遁形于铃蝉和水兽的形体之中;从鞭痕和肿块中生出多彩的池塘植物,睡莲,罕见的池塘花朵,它的美尽显于韵律丰富的诗行间:

麻风病从腹部已开始侵占头部,

它是苏醒的睡莲的藤蔓。

接下来的白天里缓慢镀上玫红色,

当夜晚来临,变蓝,略显苍白。

花朵盛放之际它疲倦地死去,

因那沉重的爱将它压进了池底。

在同一位独居者的对话中,就讨论了把男人和女人分离开来的深刻含义。那位在溶洞中的老者,那个 “贝壳” “神的耳朵”而生,思忖着,救世主乃处女所生,于是女性得以被神圣化。然而“我”想要挣脱“一切尘世束缚” 信马由缰,我行我素,想在对抗自然和人类的斗争中为缔造国家出一份力。

眼下 “兄弟”又出场了。人们对这个“兄弟”充满神秘的信任,相信他会鞠躬尽瘁;这个勇敢的战士,男性的正义与能力的化身,他的阳刚之力和理智赢得了公正与国家。他在一条山泉另一侧的火焰中现身时,就像一颗星辰。巴比伦的祭司们给他带来了礼物和女人,首先是妓女 Zirbanit [巴比伦王妃] 她的美足令他忘却宇宙之谜。一个希伯来人喊叫着,警告他当心这条小母蛇;那是 “冥界喷向人间之物” 被赋予了 “造物般的神力”。一位来自米列都的智者讲述着他聪明却令人烦恼的哲理。

这时天光渐渐暗沉。从天幕升起来七个王侯,像七颗星在空中闪耀:红色的火王,一个黄色英雄,一颗绿色星球,然后

我穿着蓝色的葬礼礼服做着舒适的梦 284

第五颗星散发出淡紫色。旁边是太阳神本人和一个小王侯。这一切都是伊朗人式的奇思妙想和奇特观察:星星幻化成人,国王从天而降;伊朗人只有一位领袖,王侯自然是 “神的恩赐”。因为,就像伊朗人所认为的:牧群即使再强大,也不能成为放牧人,牧人总是有善神 Ahoura Mazda 的庇护。现在,只有当一切如此浸润过情绪和思想之后, “伊朗的暴力日”才能出现。民众蜂拥而至,他们有种本能,受人奴役、挨人鞭笞的本能。占据头脑的并不是那种粗鄙的信念,不是为了避免一个人出人头地而不给任何人恩宠。在这里,所有人都想把一切善堆叠在一个人身上。这些“尽职的小人物”簇拥在一起,群情激昂,要去前线服役。奴隶们叹息道:

世界之主的巨大眼睛用魔法

令亚洲人的军队陷入可怕的奴役命运。 287

这场建设就这样告终。然而,历史的进程又一次坠落到神秘和象征里面;突然间,半人半神取代人类工作,善神与恶灵,德瓦斯 Dewas 和费尔弗 Ferver ), 还有天上的苍鹰,与地上的蛇莽一决高下。这一切野性狂欢中的喧嚣,都在童话般的史诗中娓娓道来。最终,城堡盖好了, “矗立在伊朗最险峻的山坡上”。宫殿里在举行庆祝大会, Zirbanit [巴比伦王妃] 希伯来人,米莱特人 他们已经成了 Sybarit [城里人] 又彼此磋商,这场盛会的高潮诞生出狄奥尼索斯。

但是,当恶灵 Angromainyos 出现时,整个欢腾气氛开始降温。他是撒旦,是魔鬼,是高层愉悦中那致命的基层 七颗友好的星已经变成七轮无可救药的月亮 。在这只狂想曲的最后部分简短提到一句:巴别尔的头将波斯堡推向一边,讥讽耶和华。狂想曲的尾声: “我”向群星的方向攀升,世界开启一个崭新时代。

这幅幻想中的图像与思想如此丰富,令人眼花缭乱。这信马由缰的幻想只是表面上无拘无束,实际上一切都是精思熟虑之后小心搭建而成。将内容和盘托出的难度,并不在于文学创作的无序组合,而在于,思想完全变成了情绪,变成了图像;它们与其说是按照文本系统规则被叠放在一个关联之中,莫不如说是根据一幅油画或一首交响曲的非理性韵律节奏糅合而成。以艺术的手法克服巨幅的哲学和文化历史学材料,似乎是一种由最密集的观察注视参与的过程,在体验的瞬间被改造并塑造成绘画。

一种图像的进化以这样的方式得以产生,一种全新的、史无前例的诗画 pictura poesis 。视觉图像已经作为绘画的第一心理意识表达出来,对视图的诗意化描写,于是成了对一个业已被艺术转化的过程进行重塑,也就是所谓的艺术表达的二次方。这不仅是说,它是造型艺术的杰作、对《北极光》中的幻想起到了决定作用 ——第二部中的美丽诗篇,对狄奥尼索斯队列的描述,死亡之舞以及末日骑士,只是无数事件中的几桩而已,——不只是在具体事件经过中的愉悦,就好比被拍下照片的一瞬间,好比市场上“拉神剧”里的猴子们 164 ), 它们正襟危坐,有板有眼 “一只朝一位老妇人挤眉弄眼” ), 也不是以下几幕中描摹的美妙姿态。

在这几幕中,紧随一幅美妙的想象,如巴比伦祭司 Zirbanit 所示,或者在 “罗兰” 阿卜杜勒 ·拉赫曼 Abd-Er Rahman 称赞美丽的法提玛,特别是那两个有趣的宦官和审美家,利普和提普 Rip und Tip ), 他们乐此不疲地取悦奥利弗 Oliver ), 不遗余力地讲述他们眼之所见。这些都不算最重要的。

提普说: “光透过一棵葱照向它的浴室,一件温柔交错的影子化成的精致衬衫缠绕柔软的身体,直到小腿肚子,而脚却几乎从光盘子里玩火。”

利普接着说: “温暖的天空望向水面。它滴落在身体上,像凉凉的葡萄。

然而接下来,接下来它成了一个乳光般笑声的挥霍者,

它能剥夺所有幸福尘埃的盆地。

提普补充道: “我想再度提起苔藓

它们蜂蜜般地绕着那根苍白的脖颈飞舞,

摩尔女人们非得用玳瑁梳子梳理它们,

琥珀饰物装扮着所有如丝的头发。

最最重要的东西,彻底融化在颜色和线条之中。图像一幅接着一幅,和谐对称。对人物形象进行风格化,完全不是心理分析的,也绝不是自然主义的,尽管其中作了许多切中要害的观察。那些人像说起话来,就像是化身成人的思想,用一种高度图像化的语言,总是自说自话。比如伊赫那吞、罗兰、俄耳甫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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