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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滑美学》(德)韩炳哲美的感性学是一种近代才有的现象。只有在近-20240913101521

疯子与书  · 微博  · 读书  · 2024-09-13 10:15

正文

2024-09-13 10:15

《平滑美学》

(德)韩炳哲

美的感性学是一种近代才有的现象。只有在近代美学中,美和崇高才是割裂开来的。美被完全禁锢在其纯粹的积极性之中。在近代,逐步强大的主体赋予美积极的含义,使之成为快乐、满意的代名词。与美相对立的“崇高”因其具有否定性,在初见之时不会直接讨人喜欢。然而,崇高所具有的那种与美相区别的否定性,在回归人类理性的那一刻又被赋予了肯定性。它不是外在,不再是完全他者,而是主体的一种内在表达形式。

撰写《论崇高》的伪朗吉努斯尚未对美与崇高加以区别。因此,让人倾倒与折服的否定性也是美。美远不只是感官上的快乐。正如伪朗吉努斯所说,美丽的女人是“眼睛的痛”,她们有着可以让人感到刺痛的美。令人震撼的美、崇高的美,它们都是美,而不是与美对立的矛盾。痛苦的否定性使美更为深刻。此处的美没有丝毫的平滑感。

柏拉图也认为美与崇高没有区别。美恰恰因其崇高性而无法被超越。美的内在具备崇高所怀有的特征——否定性。看到美的那一刻,我们并不会感到欢愉,而是感到震撼。在通向美的阶梯的末端,茅塞顿开的人“突然”看到了“无与伦比的美”、“神之美”。观者不再冷静,而是陷入惊叹与惊骇之中。他变得“疯狂”。柏拉图关于美的形而上学与近代美的感性学,即欢愉美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欢愉确证了主体的自主性和自满性,而不是使之动摇。

近代美的感性学一直都以平滑美学为起点。在埃德蒙·柏克看来,美首先应该是平滑的事物。能给触觉带来快感的物体,必须是平滑无阻的。平滑即意味着没有否定性的优化表面。平滑使人完全感受不到疼痛和阻力:“如果带来触觉、味觉、嗅觉和听觉快感的主要原因是平滑的话,那么它也会被认定为视觉美的基础之一——尤其是,如前文所述,平滑这一特质几乎无一例外地出现在所有被认为是美的物体上。毫无疑问,粗糙和有棱角的物体在肌肉纤维的剧烈收缩过程中会引起痛感,从而刺激和扰乱感觉器官。”

痛苦的否定性会降低美感。就连“强壮”和“力量”也会削弱美感。美是诸如“柔软”和“纤美”的特征。若物体由“看不出粗糙,也不会迷乱双眼”的“光滑的组成部分”构成,它就算作是“纤美”的。能够唤醒爱和满足的美的物体不应该有任何阻抗。嘴唇微启,呼吸渐缓,全身都平静下来,双手漫不经心地垂于身体两侧。柏克认为,这一切都“伴随着内心的触动和柔软”。

柏克盛赞平滑是美的本质特征。因此,花草树木光滑的叶子、飞禽走兽光滑的羽毛或皮毛都是美的。尤其是使女人变得美丽的光滑皮肤。任何粗糙都会破坏美感:“因为如果你随便拿出一件漂亮的物品,把它的表面变得龟裂粗糙之后,它就不再惹人喜欢了。另一方面,如果,让一个物体丧失其他美的基本要素,但按人们的喜好唯独保留光滑这一种特质,那么它依然会比其他所有不光滑的东西更招人喜欢。”

就连尖锐的棱角都会使美逊色:“因为,事实上,每一点粗糙、每一个突起,以及每一个尖角都在很大程度上与美的理念相矛盾。”形式的变化和任何一种变换一样,虽然有助于提升美感,但是这种变化不可以太突兀。美只允许形式上温和的变化:“事实上,那些(有棱角的)物体变化丰富,但是它们变化的方式太突兀。我没见过哪一种自然物体可以既有棱角,又有美感的。”

就味觉而言,与平滑相对应的是甜味:“在嗅觉和味觉方面,我们发现令这两种感官感到舒适的、通常被称为甜的所有事物都具有平滑的性质……”追本溯源,平滑与甜美别无二致。它们都是具有绝对积极性的现象。因此,它们只能单纯地取悦他人。

埃德蒙·柏克认为美没有任何否定性。美一定会带来一种“充满肯定性的欢愉”。相反,崇高是有否定性的。美是小巧精致、轻盈细腻的,光滑和平整是它的标志。崇高则庞大、沉重、黑暗、粗糙、野蛮。它会带来痛苦和惊惧。然而崇高让人心潮汹涌,美却使人昏昏欲睡,就这点而言,崇高是健康的。有了这种意义的崇高,柏克得以将痛苦和惊惧的否定性打造成一种积极性,使之焕然一新、振奋人心。这样一来,崇高就完全在为主体服务,从而失去了他者性和陌异性,完全由主体占据:“如果在任何情况下痛苦和惊惧都得以如此缓解,以至于不会直接造成伤害;如果痛苦无法像当初那样撕心裂肺,惊惧面前也没有人被直接吓倒;那么,这些情感激荡就能够带来喜悦——因为情感激荡使我们身体的某些部位里里外外、完完全全地不再感受到威胁和痛苦的滋扰。这种喜悦并非简单的愉悦,而是一种快乐的惊惧,一种带着奇怪的恐怖滋味的宁静。”

康德同柏克一样,将美限定在积极性的范畴内。这种美会产生积极的享受,但它又远超享受美味所带来的低级满足,因为康德把美归于认知过程。认知的产生,既需要想象力,也需要理解力。想象力是将观察后所得的多种感官数据组合成统一图像的能力。理解力在概括抽象的层面上则更高一筹,它把图像抽象成为概念。因为美,认知力,即想象力和理解力,才会存在于自由游戏中——一种和谐的相互作用中。注视美的时候,认知力就会发挥作用,但是这个时候它尚未开始形成认知。在美的面前,认知力还处于游戏模式。然而,这种自由的游戏并非完全自由散漫、漫无目的,它是作为认知前奏的一项工作。此后,认知力的游戏还将继续。美以游戏为前提,形成于认知这项工作之前。

主体喜欢美,因为美促进了认知力之间和谐互动。美的感觉无异于“对各项认知能力协调一致”以及“认知力营造出的和谐氛围的渴望”,这种渴望对于认知工作不可或缺。康德认为,游戏最终还是从属于工作,即“事业”。美本身虽然不能形成认知,却滋养了认知的本能。看到美,主体也会自我愉悦。美是一种自我意淫。它不是客观存在,而是主观感受。美不是令主体为之着迷的他者。从美中获得的满足是主体对自身的满足。阿多诺在他的美学理论中强调了康德美学的自我意淫性:“不顾他者,只遵从主体规律性的程式,不被他者动摇,保持着自己的愉悦和满足:主体性在其中不知不觉地享受着自我,享受着自我掌控的感觉。”

与美不同,崇高不能带来直接的快感。柏克认为,面对崇高,我们的第一感觉就是痛苦或者不悦。它太强劲且过于庞大,令想象力无从理解,无法将其提炼成图像。因此,主体会被崇高震惊、压制。崇高的消极性正体现于此。在看到一种浩大的自然现象时,主体首先感受到的是眩晕。但是依靠“那种完全不同的自我捍卫力量”,主体会重新恢复常态。主体会躲进理性的内在空间,那里秉持无限性的思想。在无限性的面前,“自然界的一切都是渺小的”。

即使是这种浩大的自然现象也不会使主体被惊撼,因为理性高于自然。有了崇高,对死亡的恐惧、“对生命力的克制”都将只存片刻。回归理性的内在性,即回归理性思想,让这些恐惧、压抑重新转变成愉悦感:“被风暴激怒的浩瀚海洋不能被称为崇高,其景象太过骇人;人们必须让某些思想充斥内心之后,这些思想所形成的观念才能被调制成一种感受。内心受到一种激励,要脱离感官性,专注更合目的性的思想。通过这一过程形成的感受本身就是崇高的。”

有了崇高的加持,主体会觉得自己超越了自然,因为崇高的本义就是蕴含于理性之中的无限性思想。这种崇高被错误地投射到客体之上,在这里是投射到自然之上。康德把这种混淆称为“偷换”。崇高与美一样,不是客观存在,而是主观感觉,一种意淫中的自我感觉。

崇高带来的快乐是“消极”的,“美带来的快乐却是积极的”。美能够直接取悦主体,因此爱美也是带有积极性的。在面对崇高时,主体首先感知到的却是不悦。因此,崇高带来的快乐是带有消极性的。崇高的消极性不在于主体面对崇高时会遭遇自身的他者,不在于主体要被迫脱离自我转投他者,不在于主体会失去自我控制。崇高之中不存在使主体自我意淫落空的他者的否定性。无论面对美,还是面对崇高,主体都不会丧失自我控制。它始终保持自身的本来状态。摒弃崇高的完全他者于康德而言是恶劣、怪异抑或莫名其妙的。摒弃崇高会是一场灾难。这种观念在康德美学中毫无立锥之地。

不管是美还是崇高,都无法对主体的他者加以展现,二者都已被主体的内在性吸纳吞并。只有在意淫着的主体性的对面重新设置一个空间,他美,确切地说是他者之美,才能重新得以回归。试图把美作为消费文化滋生出的病菌置于普遍怀疑之下,并充分利用后现代的方式以崇高来抗击美的做法是无益的。美与崇高同根同源。与其将美与崇高对立起来,倒不如将不会进行内化、不会进行去主体化的崇高性重新赋予美,不再对美与崇高加以区别。

(选自《美的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