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三十四年(1908)四月张荫棠完成在印度的谈判事务,九月回京任职,正赶上筹备十三世达赖喇嘛晋京之事,朝廷的接待工作虽由理藩部主理,但是,达赖喇嘛晋京陛见原本就是张荫棠在西藏时的建议 ,为了能够充分彰显达赖喇嘛晋京的政治效应,张荫棠积极建言,发挥了重要作用。
至迟到光绪三十四年四月下旬,朝廷已决定十三世达赖喇嘛年内晋京。于是,觐见时的礼仪问题就提上了议事日程。最初有关觐见礼仪的安排,我们缺乏权威的资料,从一些零星的媒体报道看,朝廷试图沿循历史成例,即按照五世达赖喇嘛、六世班禅晋京时的礼仪安排。 《大同报》载:“传闻喇嘛到京后,政府将以前康熙(应为顺治——引者)时接待第五世达赖喇嘛之礼待遇之。” 英国人获得的情报也与此雷同,称“有关官员已在预先练习以何种方式接待达赖喇嘛这样高贵的阁下。例如,他有高贵的品位,不能让他从城门下或者任何这样的大建筑物下通过了,这些建筑物会在他和上天之间造成一种阻碍。为了避免必须通过北京的城墙这样的困难,起先中国人打算在城门大的帆布上画上一个天空的景色;但是,在城墙上架起一个斜坡使达赖喇嘛越过城墙的办法更好办,就放弃了前一种办法”。 据称,五世达赖喇嘛进入京城就是用这种规格。
大约在6月份,理藩部制订了《接待十三达赖喇嘛节略》,其中包括颐和园仁寿殿陛见和中南海紫光阁赐宴,其中仁寿殿觐见之礼安排如下:“陛见之日,达赖进殿门,皇上起立。达赖恭请圣安,并叩谢恩赏,皇上立受,问候。御座侧设矮床,为达赖座。皇上升座,宣温谕,赐达赖坐,赐茶。达赖面奏藏中情形。”紫光阁赐宴之礼安排如下:“其礼如紫光阁赐宴例,惟为达赖设矮床,侧座”。 由于达赖喇嘛抵京之日即有厚赏,因此觐见时就此做“叩谢”外,并未特别强调“叩”“跪”要求。且皇上“起立”“立受”,并为其设立矮床可坐。显然这种礼仪安排虽与历史旧例不同,但也绝非普通地方大员、藩部首领所能比拟。
九月四日,达赖喇嘛抵京,九月八日,谕令理藩部左侍郎达寿、外务部右丞张荫棠照料达赖喇嘛。张荫棠接手觐见事务,立即就接待方案提出了自己的看法。称:
现达赖已到北京……惟当此各国观听所集……此次达赖觐见礼节,闻各国使臣甚为注意。如皇上起迎,赐达赖坐,虽旧制有此,不妨稍为变通,参酌各国使臣及蒙古王公觐见仪注,皇上不必起迎,达赖跪拜后,起立奏对数语,即时宣退,以示严肃。俟陛见之后,或即恩赐宴享,再行赏坐,或派亲贵及蒙古王公陪享,亦不失优待之典。达赖体制,旧甚尊崇,王公大臣均不请谒,现今时势似不宜仍沿旧制,赏赉不妨优隆,体制亟应裁抑,当未陛见之先,应使人授意,令其拜谒邸枢,以尽属藩之礼。且无论与何汉官相见,均应以宾主礼相待,不得仍前抗踞,此亦对于主国所宜然,而有系于各国注视也。查印度总督接见各藩王,皆总督正座,藩王旁坐,不迎不送。今达赖既列藩属,与王大臣相见,亦应请旨,饬令援照蒙古王公相见仪注办理。……现闻藏僧到京拘牵就职,妄自尊大,若待之过优,虑日后藏臣更难办事。必折其骄蹇之气,乃能就我范围。
显然,张荫棠对礼仪问题给予高度关注,认为礼仪为国际社会“观听所集”,事关清朝中央与西藏地方的关系性质,事关对外宣示主权,决不可等闲视之。他提出的原则是“赏赉不妨优隆,体制亟应裁抑”,即可以给予优隆名号、丰厚赏赐,但是,在礼制问题上应有所裁制,不再将达赖喇嘛视为宗教领袖而给予超规格待遇,而应视之为藩属首领,以宾礼待之。即达赖喇嘛应“跪拜”,而皇上“不必起迎”。此外,张荫棠虽然没有明说不必让“达赖面奏藏中情形”,而指出“奏对数语,即时宣退,以示严肃”,实际上就是不给达赖喇嘛面奏西藏政治事务的机会,这与他“政教分离”的主张相一致。此奏未见有朱批,但是,从后续对达赖喇嘛的礼仪要求看,张荫棠的建议部分被接受。
然而,朝廷的接待方案、张荫棠的建议与达赖喇嘛对觐见礼仪的期望反差甚大。达赖喇嘛对觐见礼仪的期许有两个背景:第一,顺治朝五世达赖喇嘛晋京、乾隆朝六世班禅晋京,都享受超规格接待。五世达赖喇嘛晋京,顺治皇帝敕建西黄寺,以“田猎”为名,亲赴南苑旧宫相迎,会见时“由御座起身相迎十步”,握手相问。六世班禅晋京,乾隆皇帝在承德敕建福寿须弥之庙,初见时亦给予“免跪”待遇。十三世达赖喇嘛晋京自然希望因循旧例。第二,达赖喇嘛流亡期间沿途各省府给予的优厚待遇和超规格礼节使他对觐见时的高规格礼仪存有期待。1904年8月,英军逼近拉萨,达赖喇嘛率领少数随从北上流亡,朝廷应驻藏大臣有泰之请褫夺其名号。但是,为防其出走俄国,也为西藏局势安宁,朝廷采取了笼络政策,谕令沿途高官陪伴护送,丰厚供养,接待规格极高。据《申报》报道,御前大臣博迪苏前往乌里雅苏台会见时即行跪礼。 《大同报》报道,1908年达赖喇嘛行抵太原时,“宝中丞(山西巡抚宝棻)等均至十里外郊迎,观者皆跪,至抚辕后,仅命中丞入见,行礼时兀坐不动,以国王帝师自居。带有金牌,上镌‘如朕亲临’四字”。 英国人的情报指出,达赖喇嘛每过村镇,他的“先行者,把街道上中国城镇和农村的具有非常显著特征的牌楼都给推倒了,以使该喇嘛通过,其原则是,阁下高于世界上的一切”。 正是先期的这种超规格待遇,使他对觐见时获得超规格礼仪存有期待。显然,先期与朝廷官员的接触中他多少也知道朝廷的接待大抵沿循五世达赖喇嘛和六世班禅觐见时的旧例。因此,当朝廷采纳张荫棠的意见后,其礼仪规格与达赖喇嘛的期望形成巨大反差,礼仪争议不可避免。
光绪三十四年九月初四日(1908年9月28日),十三世达赖喇嘛抵京,驻锡顺治皇帝专为五世达赖喇嘛修建的西黄寺。按照接待计划,应于九月十二日在颐和园仁寿殿陛见,此前,由理藩部负责演习觐见礼仪。然而,就在这个过程中发生了争议,以至于觐见日期不得不向后推延8天。由于缺乏直接的资料,我们不知道争论是如何发生的?具体细节如何?从当时的媒体资料等来看,礼仪之争至少包括几个方面:1.觐见光绪皇帝时是否要行跪叩之礼。根据英国人的情报,觐见延期的原因就是为了解决礼仪问题。“达赖喇嘛对实行叩头有强烈异议,因为这是贬低人的,而且违背先例”。俄国人则认为“中国之所以规定此种致敬的方式,是希望把教主作为一个藩属的统治者对待,而不是作为喇嘛教的教主”。 最终达赖喇嘛妥协,接受向光绪皇帝跪叩的要求。2.觐见慈禧太后时是否行跪叩之礼。从文献看,前期似乎根本没有讨论这个问题。我们不知道是因为慈禧太后不准备会见达赖喇嘛,还是理藩部的失误遗漏。按照当时的例规,觐见慈禧太后之礼应该等于或高于光绪皇帝,但是,对于达赖喇嘛来说,向光绪皇帝跪拜在宗教上可解释为向文殊菩萨跪拜(清代时藏人认为皇帝为文殊菩萨的化身),情感上障碍较小,而慈禧太后没有宗教身份,向一位属于“有漏种”的妇女跪叩,在尊严、情感上难以接受,因而提出需要另议的要求。媒体报道“虽经张荫棠等极力磋商,(达赖喇嘛)坚执不从,不得已由庆邸(指庆亲王奕劻)面奏,请降听候改期之谕,刻始议定改期二十日”,觐见因而改期。 交涉的结果,妥协成为觐见太后时“侧跪”,即单膝跪姿。3.对于觐见地点,达赖喇嘛提出要在紫禁城内乾清宫举行,并要进宫时两提炉导引。 乾清宫本是皇帝召见廷臣、批阅奏章、处理日常政务、接见外藩属国陪臣之所,到清末时外藩朝贺者日稀,这里又成为接待外国使臣的地方。另外,只有皇帝、皇后和皇太后才有特权由手持香炉的太监导引在宫内行走,一般外臣无此规仪。最后,朝廷同意达赖喇嘛使用两提炉导引,但坚持在处理内政事务的颐和园仁寿殿觐见。
也许是因为张荫棠、达寿级别较低,演习礼仪时,特请王大臣、军机大臣那桐等亲自前往西黄寺协助,而达赖喇嘛对张荫棠、那桐等见面时不向他下跪也表示不满。
无论如何,九月二十日(10月14日)上午,达赖喇嘛在仁寿殿先后觐见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理藩部对当日礼仪描述如下:是日,皇太后升仁寿殿,召御前大臣并御前侍卫等至仁寿殿内侍立。理藩部堂官分引达赖喇嘛并通事喇嘛二名、堪布喇嘛四名进仁寿殿左门,由纳陛左阶引达赖喇嘛纳陛上侧跪,通事喇嘛二名跪于达赖喇嘛之次,堪布喇嘛四名于纳陛下侧跪。达赖喇嘛敬谨跪递佛一尊、哈达一方,御前大臣接受;堪布喇嘛四名于原跪处敬谨跪递哈达,御前侍卫接受。达赖喇嘛跪请皇太后圣安,叩谢恩赏,跪听皇太后宣谕,御前大臣传旨,通事喇嘛递相转传。达赖喇嘛对,仍由通事喇嘛递相转答,御前大臣复奏,礼毕引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