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漠河旅行,一定要看看雪地里生长的白桦林。灰白的树皮呈纸状分层剥离,爬满斑驳的褐色,枝干细瘦却茂密。如果你在林中偶遇突兀的焦黑树桩——似工笔白描画中突兀沾染粗犷的浓墨——也请不要惊讶,只因那是往事的印记。
森林环绕的漠河,是一座在废墟上重建起来的城市。近40年前,环抱漠河的还是以落叶松和樟子松为主的明亮的针叶林,自1987年“五六”大兴安岭特大森林火灾之后,漫山遍野种上了更多生长较快的白桦。
那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毁林面积最大、伤亡最多、损失最惨重的一次特大火灾,211人死亡,266人被烧伤,5万多人流离失所。灾后,大兴安岭的森林覆被率由原来的76%下降至61.5%。后来,这一数据从低谷逐年攀升,渐渐恢复至灾前水平。随着伤痕累累的森林逐渐恢复,这座城市也在恢复生机。
在北极星广场上俯瞰整个漠河市,恢复绿意和生机的漠河市区。(图 / 徐盛哲)
距漠河市五六火灾纪念馆不足500米处,有一家不起眼的迪斯科舞厅,和小城同名。“如果有时间,你会来看一看我吧,看大雪如何衰老的,我的眼睛如何融化……”2021年,歌手柳爽唱火了《漠河舞厅》,游客慕名而来。据说这首歌里藏着一个哀伤的爱情故事——厅内独自跳双人舞的老人,永远在怀念大火中死去的爱人。
同为那场大火亲历者的李金宝,守着漠河舞厅也已经6年有余。游客来来往往,迪斯科乐曲日复一日地循环。在他的眼中,树木缓缓生长,漠河的生活一直向前。
李金宝对漠河的初印象,是火车站外挂着雪的樟子松。一出站,眼前白茫茫的一片。20岁那年,他离开老家吉林德惠,辗转坐了几天火车,第一次来到漠河。他学过三年瓦工,恰好姑父在这里办了个建筑施工队,兄弟姐妹们都去了,叫他也过去。
漠河一年中有约90天的无霜期,这意味着一年有四分之三的时间处于冬天。漫长的寒季里,树木与生活为伴。在李金宝记忆里,当年的漠河县城看上去跟农村差不多,处处都是板夹泥房。这种房子是就地取材,用木板和黄泥盖起来的,简陋、不保暖,四处透风,火灾隐患也大。
取暖也好,做饭也罢,烧柴火是“柴米油盐酱醋茶”中的头等大事。林场采伐来的边角料,一尺多长,一劈两半,便称为“木柈子”。往往各家各户都有自己的柈子垛,在屋边码得整整齐齐。初到漠河,他在帮哥哥看孩子之余,也会劈劈木柈子。
五·六火灾纪念馆中的漠河旧民居模型。(图/视觉中国)
县城初建之时,中心地带保留了一片约5万平方米的原始森林。李金宝觉得它平平无奇:“那时候没啥感受,林子多了就不稀奇了。”谁也没想到,这将会是漠河唯一幸存的原始森林。
刚刚在漠河安顿下来两个月,李金宝突然听说山上着火了。据媒体报道,那天是1987年5月6日,古莲林场的伐木工在给机器加油时,将过量汽油洒在草地上。随后,割灌机启动时,高压线拉火产生的火花引燃了地面汽油。另一处起火点,则是因为河湾林场的作业人员随手将未熄灭的烟头,扔在了干枯的草地上。虽然人们组织了扑火行动,但无奈天干物燥,风力强劲,火势迅速蔓延,奔向漠河县城。
最初,李金宝的姑父、姐夫和建筑队十几个人去了古莲林场起火点支援,留他在家照看弟弟妹妹们。火灾发生后第二日,在家门口已经能看到远处的滚滚浓烟。但让城内居民始料未及的是,当天大火仅用5个小时便推进100公里,横扫了3个林业局和9个林场。近百米高的火焰轻易吞没车站,扑进县城。
漠河火灾场景复原。(图/视觉中国)
天空被灼烧成红色,空气变得呛人,成堆成堆的木柈子在火中燃尽。只顾着带弟弟妹妹们逃命的李金宝,已忘记了害怕,直到隔天清早看到城里的景象,才感到“后怕得很”。之后几年,他经常做噩梦,梦见当时在废墟里努力寻找失散的姐夫的情形。
火灾后,能投奔亲戚的人都走了,孩子们大多被送到周边乡镇读书。李金宝有些后悔来到漠河,也在灾后第十天搭上铁皮“闷罐车”,回了老家。隔了一个多月,姑父来电报,叫他再来漠河,因为重建城市工程浩大,人手紧缺。
回漠河的路上,目之所及最多的颜色是死气沉沉的灰黑。大火夺走了漠河附近一两百公里的生机,城区烧毁的房子都被推平了。但来不及感伤,他就和工友们一起投入紧张的重建工作中,每天都要忙上十四五个小时。
砖瓦房取代了板夹泥房,在被大火肆虐后的土地上一批批地立起来。先盖平房,住宅、医院、学校,后盖商场、镇政府这些公共基础设施,机关宿舍留在最后。灾后,漠河开始分区规划,其中西林吉镇按数字分成了44个区,9区、10区的很多房子,都是李金宝和姑父他们亲手盖的。
当时,政府空投了许多救灾物资,县里的建筑工程队还帮着去周边各个林场送物资、工具。在此期间,李金宝也帮忙重建过林场的房屋。据他回忆,驻扎在林子周边,比在县城建房子更单调,休息时也没有能溜达一下的地方:“往地上一踩,脚底全是灰,都灌到鞋袜里了。”
山上还挺立着许多烧焦的树。没有化为灰烬的木材,仍可以再利用,或作为柴火,或成为建筑材料。落叶松的支撑力非常强,就拿来做框架、做窗户;樟子松木质较软,便送去厂里做家具。
“那时候专家说这是特大森林火灾,(烧完)以后容易招虫灾,通知我们把山上烧死的树连大带小全放倒了。本地用不完,也分到外地去。”当地曾开展一场被称为“虫口夺木”的运动,仅两个月就抢伐了112万立方米“火烧木”。
但遗憾的是,第二年春天,一些休眠的树重新发芽,人们才意识到此前有一部分树被误杀了,砍伐“火烧木”的做法改为砍伐“烧死木”。
在李金宝的印象里,大约花了五六年时间,山上那些死去的树才被清理完。随后每年一到春秋季,漠河便全力组织栽种树苗,“各个单位都有指标”。
40多岁的职工老刘多年来经常参与种树,他告诉《新周刊》,白桦的自然萌生能力特别强,因此灾后修复以飞机播撒白桦种子为主。而人工栽种的,是经苗圃培育的樟子松、落叶松幼苗。打包好的小树苗,约三四十厘米高,一车车运到山上,没有路时,便人工扛到还未被填满的地方种下。好在仅靠自然降落的雨水,树苗的成活率就已经很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