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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B站跳大神:萨满文化的赛博复兴

东亚评论  · 公众号  ·  · 2020-10-31 06:55

正文


本文转载自公众号

全现在(id:quanxianzaiAPP)

作者 | 张依依

文中内容不代表东亚评论观点和立场







临近农历九月九,孙柏强要上铁刹山朝圣。他想了想,决定还是不带鼓上山。这是一副文王鼓,背后串着铜钱,轻轻一摇,哗啦啦撞在一起。


一个月前,他在 B 站的一条视频突然受到关注。视频里,他一边敲着这面鼓,一边喃喃吟唱。背景里的暗处,一个老人昏昏欲睡。


“有三皇我这神帮兵
七里要搬八里兵
九里牵过这个马缰绳
大门悬灯二门要挂红
我这接动人马接动神兵……”

有人将他的唱词整理出来,里面有长莽巳蛇、老仙家、土地庙, “请神儿的时候有文搬武搬,文搬大概就是捧着说,全是老仙儿露脸的事迹”,并附以讲解,“这个唱得太正了”,“堪称萨满 MC ”。


如果带上鼓,孙柏强可能会从山脚一路唱到山顶,唱神的神调他张口就来,可以一整天不卡壳,也不带重复的。铁刹山供的是黑妈妈,传说是当年道士郭守真修行的地方,身边围绕着东北黑土地里生出的胡仙、黄仙、蟒仙等地仙,分别代表着狐狸、黄鼠狼和蛇。


铁刹山上拜神的人


来拜山的十有八个是同行,孙柏强一眼就能看得出来,他们大多说话底气十足,不带犹豫,眼里狡黠,透着点精明。


这堪称一个大仙儿云集的时代。2012 年前后,北方跳大神的古老仪式,突然在各类网络平台上兴起,一度断代的民间信仰与少数民族失传的萨满祭祀,以一种破碎的面貌幽灵重现,还获得一个新的名字,出马仙。


它拥有一切自发性信仰的特质——迷信、混乱,无从考据,又无处不在。



01


跳神的萨满



鼓一响,孙柏强嘴里的念词就像簸箕里翻倒的土豆,不急不慢地紧挨个儿滚落出来。唱腔比平时说话更低沉,在他的鼻腔深处嘤嘤绕绕。


这面鼓是几年前在淘宝买的,要 350 块,也有几十块便能买到的,他还算花了大价钱。之后,他又陆续花费小一千购置了帽子、战裙和腰铃,备出一整套萨满的装束。


摇的是网络上买来的鼓铃,给天南地北的人做法事,求钱财、求爱情、求官运亨通;哼的却仍是古老的唱词,天地自然,风调雨顺。


北方的冬天夜晚很长,屋外寒冻。黄皮子(黄鼠狼)跑到柴垛的最底下打洞,睡在怎么也烧不到的老柴堆里,与人比邻生活在一起。还有狐狸和蟒蛇,都是东北农村最常见的动物。人认为它们聪明,具有灵性,给其赋予神秘的光环。


萨满便是那个中介,可以与这些大仙小仙通灵的人;而跳神的唱词,是在讲故事,“歌颂神仙的事迹,让神仙开心,下凡来帮助世人”。


过去的日子很贫苦,能吃饱饭是生活下去唯一的动力,运粮传说在民间有无数版本。孙柏强小时候,曾祖父也给他讲过这样的事情,说过年的时候,家里的黄仙能从外边弄回来饺子。


民间信仰没有统一的权威,充斥着约定成俗,和靠天吃饭的农民对于生活的朴素愿望。那时,人们普遍认为,要依靠种地养家糊口。白天劳作,夜晚休闲的生活节奏,融入到人们的思想中,就导致出马仙中一个不成文的规定——不论是搬杆子(看病、破关),还是立堂口(请大仙),都必须在晚上进行。


夜幕降临,人们围坐在家里的大炕上开始跳神。跳神仪式需要两个人,大神负责请神,二神则在一旁唱神。


孙柏强前后拜过三任师傅。第一任是一位满族的老萨满,教会他上供的方法;第二任师傅教会他看病、搬杆子的手艺;第三任则是专门唱二神的师傅,没有神灵附体,只做唱神的活儿。 “就是一个身怀秘术的曲艺大师” ,带着一点神秘,但没有大神那么“无所不能”。


来源:B站萨满孙三通视频截图


B 站上孙柏强那段 18 分钟的神调,就是一段二神的唱词。一位拍纪录片的朋友在东北乡下拍片,邀请他唱一段请神的唱词。老一代觉得请神神圣,避讳出现在镜头前,后面睡着的阿姨,其实也是一位请来的演员。


从内行人听来,这是一段很常规的唱段,他甚至不用准备。过去搬杆子立堂口,总要成天成宿。二神的唱词儿不能唱断了,也不能唱重,必须得能够现编。从小拜师学艺的时候,学完基础的十三大辙,就要练这张口就来的本事。大鼓书、快板书、莲花落,但凡能合辙押韵,便往里添加。


但许多内容终是失传了。师傅写下的“韩湘子”是香水的香;唱段内容错乱,“来俩二神,一个说金花教主本性张,家住上方张家庄,另一个说金花教主本性刘,建于武大把庙修。一个人说一个样。”


干这行的人自尊心都强,“觉得我这是神圣的工作,不能去干那些个取悦别人,巴结别人的事情”。没有人愿意去从事表演,也始终没能以某种曲艺的正身进入主流文化的视野。


铁刹山上供奉的堂口


02


民间信仰赛博复兴



孙柏强在哈尔滨周边的农村长大,那里满汉两族混居,不分你我。


小时候,他生过一场大病,高烧不止,但每每到医院就退烧,家里人觉得蹊跷,便带他去村里的“大仙儿”,也就是巫医那里看病。对方说孙柏强身上有仙家,要供堂口给仙家住。接着,巫医写下一张堂单,让他回家往墙上一贴,底下放着香炉大碗,初一十五烧香上供。


那是 2007 年,断了两代之后,14 岁的孙柏强懵懵懂懂地,成为家族里新一代的年轻萨满。


往上计算,他家里曾祖父、曾祖母这代都曾供奉胡黄仙,作为家里的保家仙。曾祖父会给村里的人看病,不收钱,只偶尔会收到一旦米一筐蛋。


在研究北方民间的“四大门”信仰时,历史学者杨念群发现,相对于儒教推崇的祖先崇拜,北方的普通民众更关心日常生活中的雨雪风旱,与财源是否茂盛这种实际问题。因而保家仙的地位比祖先更高,构建出一个地区的身份认同,成为凝聚家族成员的主要力量。


但到了十年文革期间,民间信仰被划作封建迷信,受到严厉打击。那一辈的人开始对此感到排斥,觉得这是装神弄鬼糊弄人,很丢人。跳神的传统遭遇断代,许多做法考据都在其中遗失。


孙柏强家就是如此。曾祖父去世后,家里的子女没人愿意接班,堂口落到孙柏强的大姑奶身上。然而大姑奶二婚时嫁给一个天主教徒,也放弃了“接班”,只能继续往下找人。这么找到孙柏强的头上。


孙柏强在黑奶奶庙前上香


供奉几年,孙柏强也开始给人看事。一开始是给姥姥找戒指,“那时候就是想说啥说啥,跟随口瞎编的一样,结果就巧成这样,真的找到了。”乡土人际关系紧密,一传十十传百,孙柏强很快在当地小有名气起来。那时,他给人算一卦才五块钱,能买上两三袋 QQ 糖。到现在,这个价格已经翻了一百倍。


学校里,他在同学中被当做异类嘲笑,拿到班里的佛教结缘书 ,会被同学撕掉,或是划了卖给收废品的。大专毕业,他上过几年班,在药店、饭店工作时也受到歧视,每到农历三月三请假回家烧香,大家心里便都知道,这是家里供着堂子。


“在东北这个地方,谁还不知道出马仙是干啥的,这是人人尽知,但人人不言。”但在这种人人不言的气氛中,孙柏强观察到,近十年来,跳神的活动突然又复兴起来。


他所在的民间组织出马仙协会曾做过粗略的统计,在东北,出马弟子不下几百万人。这之中有许多人,是为了治病请神,最后能把堂子保留下来的,大概是十分之一,会把这个东西拿出来作为营生,给人算命的,又是十分之一,“东北三省,每个省大概就是两三万人。其中辽宁人最多,我估计得有四万多个大仙 。”孙柏强对全现在估算。


黑奶奶庙中拜神的人


造成这样的局面,很大程度上源于一段疯狂的扩张期,也就是 2012 到 2018 年这六年。


那时,各类媒体平台刚刚出现。孙柏强记得,最开始是在 YY 直播上。两个人连麦,就像一台戏,一人扮演大神,一人扮演二神。


在网上直播连麦,没有做法事的成分,一来二去的,就是一种交流和游戏。用老一辈的说法,就是唱“白脸子神”(唱假神)。“文王响鞭子鞭”,二神开嗓,唱一段请神的词,大神用仙家的口吻再唱一段词回应,二人都唱完了,二神再唱一段把仙送走。这样便是一套。


对孙柏强来说,这是一个“偷师”的机会,不同地方有各自的唱词唱法,十个师傅唱出十个辙口(韵脚)。古老的音律用来愉悦神灵,逐渐演化出各自的风格。吉林的二神唱得比较快,一打鼓,唱的全是紧凑的快板;黑龙江则是慢悠悠的,“讲的是板不动椅不摇,你往那旮沓一站,要敢扭屁股的话,师傅就上去踢你”。


铛嘚铃铛铃钉铛,这是流水板;划楞划楞棒,咦棒棒,这是老三堆儿;以当以当,以当当,这个是乱点头。都是不同的鼓点。


现在他知道的词儿,有一大半是从直播上面听来的。“就导致2012、2013年,培养出一大批优秀的二神。YY 那把事儿啊,真是给二神这个门派续了香火。不然可能就断了。”


他还记得,那时那个直播频道的发起者,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现在老一代的二神们,大多年事已高,不再从事这个行业,那时在直播间里偷师年轻一代,开始登上舞台。



03


“有人的地方就充满了仙儿”



这场热闹持续了大概两年。接下来,连麦直播的声势消退,进入 QQ 群的时代,徒弟同行在群里开视频直播,切磋技艺。发展到 2016 年,各大平台都已经全面开花,“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就充满了仙儿”。


百度贴吧上的出马仙和保家仙吧,一时间成为数万人的大吧。据一组截至 2016 年 7 月的数据,出马仙吧有会员 30431 人,贴子 568866 篇 ;保家仙吧有会员 14718 人,贴子 146715 篇 。孙柏强认识的一名吧主,在某种程度上,因为这个身份而在业内呼风唤雨,拿纸叠个莲花就能卖 2000 块,在 2016 到 2017 年的一年内赚到了 3000 万。


也是在那个时候,孙柏强也开始挣钱了。2015 年是他名气最大的时候,快手直播搬杆子,一个小时功夫就能有 1800 个活粉。映客、花椒、斗鱼,当时火热的平台,他几乎全都试过。


跳大神。来源:优酷视频截图


社交平台代替过去的乡土关系,达到一传十十传百的传播效果,互联网围出的“虚拟堂口”香火鼎盛。


手写堂单写不过来,就改成印刷的批量生产;一些大仙像刷业绩一样,不断刷新收徒的数量和速度;有时候,立堂口的人不想供奉了,会花些钱让大仙收回去。有的大仙只是靠收堂口,就能赚得盆满钵满。


从前大仙的名气靠看事儿,如今靠宣传,靠各自在平台上的人气,“现在都是微博大神,百度大神,知乎大神……”


孙柏强的各类账号并不活跃,主要靠过去积攒的客源,但他发现,新出马的徒弟们都纷纷将网络作为主要阵地,潜心经营着各类账号。前往铁刹山的前一天,孙柏强先去到沈阳。火车上,他很快就通过微博,找到了一位在沈阳的同行。对方是专门做大神的,他想去和对方见一面,看看有没有合作的机会,用业内的说法,这叫“踩盘子”。


网络也在不断重塑这个民间信仰 在过去,并没有“出马仙”一词,老一辈请神治病,大多被人唤做“顶香的”、“跳神儿的”或是“看事儿的”。而出马,原本意为萨满中一种身份验证的仪式。


2008 年,孙柏强第一次上网,拿百度词条一搜,才发现有出马仙这个说法。他猜测,这个词的普及不会早于 2005、2006 年,那时玄幻灵异类的网络小说兴起,推动这个名称被广泛接受,甚至进入了百度词条,“我们这代人,是非常相信百度百科的。”


在他看来,这种请神活动,叫做汉传萨满也许会更贴切。如今人们口中的“大神”、“二神”,总有一种贬讽的味道,带着观看者的猎奇和戏谑。


“但你要校正它,就得有标准,这个标准就只有网络。网络能对现实有这么大影响,是因为这个信仰断代了,它有很多的空白,空白的地方就可以任人书写。”


到 2019 年,政府开始打击迷信,出马仙也被划到里边。媒体记者暗访揭秘,各种各样的负面新闻层出不穷。一些看事破关的大仙,被以诈骗罪论处。各大平台打击封建迷信,一夜之间,所有相关视频被下架,账号被封号,各大贴吧关闭。网络上风生水起的大神们各自四散。


孙柏强过去录的几十集讲课视频,也被各大平台下架。现在他的 B 站账号上,只剩下一小部分内容,大多是一些唱神的段子。


视频介绍中写着,“东北神调与二人转同宗同源,是一种文化遗产的传承。希望大家多多支持,一键三连“。这条破十万的视频让他收到 1147 块 2 毛的平台奖励。他寻思着,这笔钱也许能让他雇一个专业的剪辑。


来源:B站视频截图


04


没有萨满的时代



与出马仙的兴起相对的,是少数民族萨满传统的失落。


老人关扣尼被认为是鄂伦春族的最后一个萨满。《澎湃新闻》报道,73 岁那年,当地文化部门希望让她找一个人,传承她的萨满身份。在呼玛县的组织下,一场传承仪式在呼玛河畔举行,选定的传承人是关扣尼的女儿孟菊花。


孟菊花一年后因车祸去世。2012 年,《南方人物周刊》再访仅存的老萨满时,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与人类研究所教授孟慧英说,“在官方看来,这是一个没有萨满的时代。“


关扣尼请神。来源:纪录片截图


关扣尼。来源:纪录片截图


在现代,萨满文化被视为一种民俗。2005 年以来,吉林、黑龙江各地,都开始争先对其进行抢救、挖掘、非遗化,并进行旅游开发。“萨满家祭”被列入黑龙江省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政府指定特定的人选作为代表性传承人。民间现存的祭祀,多是官方支持下的文化表演。


孙柏强长大的阿城农村,有一户满族人家,仍保存着祭祀的活动,叫”海古寨“。寨子矗在一片低矮的农家院落之中,像一座孤独的城堡。院里有一个大水塘,杵着两根烂了的图腾,堂里是万字大炕,放着祭祀用的鹿角帽,孔雀翎,神衣神帽。“寨主”叫付德军,他的爱人和女儿都是萨满。


路对面是供销社的院子,老板娘同样姓付,她说他们都是满族富察氏的后裔。与海古寨为邻,她似乎并不理解,有人为了解萨满,跑到这样远的地方。一旁的大哥觉得,墙角的两个大酸菜缸,才是更值得向外人展示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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