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我这人想象力丰富,有时说起话来掌握不好分寸,然而,而立之年过后,我开始非常注意个人修养。把诚实诚信作为为人处事之本。我知道,男子汉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为生活所迫,欺骗之事偶而为之,但让我欣慰的是,即使不得不去当骗子,我也是一个诚实的骗子。
除了诚实之外,我这人还有一个值得夸耀的地方,年轻时为生活所迫,背井离乡,走街串户,不知不觉间,足迹几乎遍布五大洲的六十多个国家,对祖国的山山水水更是了如指掌。虽然到最后落得满脸的风尘和一颗疲惫的心,脑袋里塞得满满的,口袋里却空空如也,然而,自以为有所失也有所得,饱受世态炎凉,历尽尘世沧桑,可谓见多识广。
我颇以此为傲为荣。
可是,就算我多么见多识广,见怪不惊,那天发生在我眼前的怪异景象却至今揪着我的心不放,每每想起,我都觉得不寒而栗,心惊胆战。
那天晚上八点左右,十二级台风刚刚登陆不久,天空显得特别的低,像个巨大的黑锅沉沉地压下来,刀子般凄厉的风声夹杂着越来越大的雨点打在窗户上。我怀着又惊又喜的心情,强忍住恐惧,克服了心理障碍,小心翼翼地把窗子推开一条缝,密杂的雨点乘着“呜呜”的风声马上扑面而来,害怕狂风把窗户推开,我双手死死抓着窗把,可是又不舍得把窗户关上,因为,我就是来领略这狂风怒哮、暴雨肆虐的自然景观的。我的人生哲学是,事事经历,更何况是百年一遇的台风⋯⋯
不过,这可遇不可求的台风确实有些吓人。一把闪闪的利剑把黑沉沉的天空劈成两半,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楼下的整个院子,我骇异地发现,在狂风暴雨中,在雷鸣电闪间,诺大的院子正当中竟然站着一个人,他仰望苍天,高举双手,似在对天作祈祷,又像仰天长啸,而那声音竟然可以穿透雷电和暴风雨传进我的耳朵里。我听出声音中夹杂着宗教信仰般的兴奋——由于光线比声音的速度要快一点,我借着闪电,惊恐地看出那张表情怪异、惨白的、湿漉漉的头发沾在上面的脸正是本县的父母官郝县长的!这时那让我浑身起鸡皮疙瘩的声音也传进我耳朵里:台风,来吧! 台风,来得更猛烈些吧⋯⋯
第一
旅行社的女职员看着我,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取消了,因为台风。”
“台风?!”我兴奋地问,“就是热带风暴?”
“是的,热带风暴。”她漂亮的丹凤眼盯着我,脸上露出一丝不怀好意的微笑,“这是非人为造成的,属于不可抗拒力,所以,我们只能退基本团费,手续费不能退,更不会支付额外赔偿。”
我这才发现,眼前的丹凤眼误会了,我不是想要赔偿,我只是对台风感兴趣。我想向她解释,可是说出来的话却更让她误会。“请问,难道台风期间不能到那里去旅游吗?”
丹凤眼眼一瞪,脸一沉,“霍”地站起来,随即又忍住了。她转身从身后恒远牌热水器里倒了杯热水,喝了一口,嘴巴烫得歪歪的,眼睛却仍然冷冷地看着我。“杨先生,台风期间不宜旅游,我们也只是按照有关规定取消旅行团,如果你想在这方面较劲,我们也没有办法……”
“你误会了,”我说,“我理解你们取消旅行团,但我只是对台风感兴趣,我想自己去。”
过了几秒钟,我又加了一句:“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台风。”
丹凤眼放下杯子,骨碌碌的大眼睛上下打量我,眼中的敌意渐渐消失。过了一会,她说:“杨先生,你还没经历过地震吧?”过了几秒,她可能也觉得不妥,又装着诚肯地问:“你真想去?”
我也诚恳地点点头。
我不是来闹事的,我心里想,然后冲她和善地点头微笑。
也许是我的和善和诚恳起了作用,丹凤眼变成了弯弯的月亮,她当即决定,先按照规定退还我的团费,然后再帮我安排一个人的旅程。我静静地等在旁边,看她那灵巧的小手在键盘上噼里啪啦地敲打一通,时而还皱皱眉头,撇撇小嘴的。一会儿,她抬起头,对我说:“杨先生,你真想在台风来临时到海南岛旅游?费用会贵很多的。”
我满脸期盼坚定地点点头,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这次如果错过机会,又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才有机会看到台风了。
“机票倒也不贵,不过,台风期间肯定会停开几个航班,所以,如果你一定要去看台风的话,最好今天就动身,我现在就可以给你出票。”
我说:“有火车,对不对?就是那种坐船过海的火车。”
“是的,”丹凤眼眯起弯弯的月亮,笑了笑,“嘻,你还真是什么都想试一下,不错,跨海火车也是不久前才开通的,中国第一个坐船的火车,而且火车票比飞机票便宜。”
这就对了,我口袋里的钱不多了。我拿了火车票,心满意足地离开了旅行社。
第二
火车当晚八点从广州出发。一觉醒来,天色已经放亮,我感觉到火车已经停住了,起来一看,原来已经到了琼州海峡的海安县。然后,就听到火车车厢分离的声音,接着,看见一节节车厢平行起来,被电动车慢慢推进一艘大船的底舱。由于不准离开火车车厢,乘客始终是坐在火车上,火车停在船舱,大船缓缓驶过琼州海峡。
我一直扒在窗户上看,然而,只能看到大海的一角。同车的对面座位上的一名乘客是海南人,他说,这是台风前最后一趟列车了。
我问他为什么。他指指大海的一角,说,“你看,海上开始泛白沫了,台风就要来了。”
我听后很兴奋,伸长脖子看车窗外什么也看不清的海底,能感觉到一股沉默的力量正从海底泛起,心中不觉有点紧张。期待船儿快快到对岸。
两个小时后,我终于踏上了海口市。一下火车,我就感觉到浓浓的热带风情,穿过高高的椰子树吹到身的热风都是带着一股椰子的香味和海水的腥咸味。如果不是眼睛看到的是三三两两的同胞,不时传进耳朵的是标准的普通话,我真会以为自己置身东南亚的热带小城。
海口市是中国最后一个装上红绿灯的城市,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建立中国最大的特区时,海口当地的司机有一半人搞不懂怎么看红绿灯。当然,这之前几年,全中国大部分进口走私车是从这个小岛运进来的。建省后的海南靠泡沫似的房地产和波涛汹涌的妓女红火过一阵,之后就渐渐从中国老百姓的眼里消失。之后又不时冒出的高级别的贪官污吏,如副省长孟庆平等人才让人们想起南方的这个天涯海角。至今为止,海南岛的岛民都认为,中央当初决定把这个小岛提升为一个省,主要的考虑是多安排几十个省级干部和好几百厅级高干。
海口市是世界上百万人口的城市中拥有最多豪华酒店的城市之一。我从火车站出来后,直奔市区。由于我想随兴游,所以没有让旅行社预订房间。找了好几家旅社,都因为条件和价格对不上号而作罢。我背着行囊,在炎热的亚热带气候中穿行。快到中午时分了,正午的太阳毒辣辣地从头顶直照而下,我感到一阵昏眩。快要顶不住时,终于在东湖边大同路找到一个价钱便宜的旅社。虽然房间里没有电视,但我可以二十四小时到接待处看公用电视。主要的是,每晚才三十块钱。
我住下来,到旅社的公共浴室洗了个澡。三十块钱一晚的房间里是没有空调的,可是有电风扇。我就躺在一转身就“吱吱”响的木板床上,吹着电扇,等着太阳下山。
夕阳西下,晚霞特别的红艳,空气还是那么的沉闷。海口据说也就夜晚才适合散步。看看时间,我迫不急待地来到大街上,想看看热带风暴来临的前夕这里的景象。
我有点失望,这里除了空气异常的沉闷之外,我看不出热带风暴即将到来的任何迹象。回到旅社,我无聊地坐在服务台前的沙发上看新闻。中央台新闻联播过后,首先发布了紧急台风预告。我紧张地站起来,眼睛直勾勾盯住屏幕。没错,台风将于明天中午登陆海南岛——
“啊,台风来了——”我轻轻喊了出来。
“你想看台风?”一个声音从我身后传来,一定是我声音中的兴奋让他听出我的想法。我转过头,看到一张黑黑的,布满皱纹,刻着沧桑的脸。
我冲这位五十多岁的男人点点头。
“我看得出来,你是来看台风的。和那些外地来旅游的人不同,他们听说台风要来,就提前飞走了,你不同。”
我说,是的,我就是专门来看台风的。
他眼睛里有东西闪动了一下,旋即熄灭。我一眼就判断出,他是海南当地人,穿着极其朴素,裤脚微微卷起,脸上的颧骨突起,使他那张雨淋日晒的脸显得棱角分明。他是那种让我一见就想交谈,甚至想交朋友的人。毕竟,出门在外的游子是很孤独的。
“我想,你可能看不到台风了。”他用海南味很重的普通话说。
我不解地看着他。
第三
他解释道:“台风不在海口登陆,而是在东南岸的海城县登陆。就算登陆的台风达到十二级,风力到达海口时,也不会比你们北方的雷阵雨强多少。”
“哦——”我忍不住失望,心里想,难怪这里的人一点也没有台风即将降临的感觉。
稍微一回神,我立即想起来,问那位海南人:“你刚才说台风将要在哪里登陆?”
“海城县。”他补充道,“我的家乡。”
我脑子里立即闪过一个念头,对了,这个海南人也住在旅店,应该不是海口人。我正好可以向他打听如何去海城县。他大概看出了我的意思,没有等我开口就说:“如果你想看台风,又不怕危险的话,可以和我一起回海城县。”
我一听就高兴了,而且在还没有开口回答他时就做出了决定。我开玩笑地说:“你也喜欢台风?”
他惶恐地一怔,随即苦笑了一下,说:“不是,我预测台风。”
然后,他解释道:“我是海城县气象局的。”
第二天一早,在我们两人结伴搭乘公共汽车前往海城县的两个小时旅途中,我们进一步认识。我说过,我对此人一见如故,所以当他介绍完自己后,我忍不住故伎重演,为自己随便胡诌了一个单位和职位。他瞪大眼睛听着,微微张大了嘴,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半天没有回过神来。我怕吓着他,于是谦虚了几句,他这才吐出几个字:“啊、啊,原来我们国家也有这种单位——,我、我还一直以为只有电影故事上才有这种职业——”这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提起过我的工作和身份。他的脸上却明显多了一份戒心和担心。
其实,当我听到他介绍自己时,我的震惊一点也不亚于他的。他叫林海生,海城县气象局的局长,前天赶到省城气象局汇报工作,并听取省领导对这次台风的部署指导。今天急急忙忙赶回去落实部署。
现在知道我为什么震惊了吧?如果你对中国有所了解的话,如果你知道——你也会感到震惊的。眼前的林海生大小也是一个县城的局长。虽然在中国这种局长遍地都是,但他们无论如何都和普通老百姓不同。他们住的酒店不同,他们有专车进城——可是眼前的林海生确实如此普通,让我这位自以为了解国情无所不知的人有些疑惑甚至震惊。
海南岛是一夜之间宣布建省的,很多乡镇也在一夜之间提升为县城和“城市”,水涨船高,以前的大队干部和乡镇领导在喝完建省喜酒后,吐出了胃里的残留物,再挺起腰杆时,已经是县长和市长了。虽然素质和外表需要一段时间的磨练才能再上一个层次,可是待遇上面一下子就到位了。以致在海南岛,从南到北,到处呈现政府的高楼大厦和渔民的小棚子相互辉映,政府官员的豪华轿车和岛民的原始交通工具相映成趣。
林海生的出现,让我震惊之余也感到惭愧,我是不是太偏激,是不是以偏概全,是不是过时了?是不是一叶遮目,不见泰山……
到了海城县,我们坐一种叫蹦蹦跳的小三轮车到县政府招待所的路上,我的惭愧渐渐消退,而同时,一路向我介绍周围景色和海城县情况的林海生脸上开始红一阵白一阵,惭愧和难堪溢于言表,让我有些疑惑。
第四
海城县是一个人口不到二十万的县级市。当初建省时上面领导就有些犹豫,打定主意要建设“小政府,大社会”,设立这样的小县,势必违反这一原则。果然,县级市一成立,各套领导班子纷纷上马,可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过不了多久,这个小县城所在地就几乎成了各个政府机构的集中营,密密麻麻的政府办公大楼夹杂着一些风雨飘摇的民房渔村,成为一方风景。
林海生说到这里眼睛向外扫了一眼。其实,坐在蹦蹦跳上五分钟不到,我就一清二楚了。我们穿过两三条坑坑洼洼的水泥街道,旁边的民房和商店都还停留在从电影里看到的,解放前的那个水平。然而,就是在这些破败的民房和商店之间,不时突然竖起几栋巍峨的现代化的高楼大厦。扫一眼就明白了,这些高楼大厦不是公检法,就是四大银行,不是政府部门,就是人大政协办公大楼。
凹凸不平的水泥路面上像蚂蚁一样到处都是摩托车和一种简陋的交通工具蹦蹦跳,这之间穿行的是擦洗得油光放亮的豪华轿车,大多是广州本田和海南马自达。
“现在是大政府,小社会,”林海生看到我脸上嘲讽的表情,惭愧地说:“这里的财政负担重得很,老师已经有半年发不出工资,公务员也只能拿百分之八十的工资。我们局也揭不开锅了,我是能省就省,再这样下去,唉——”
“我研究过这种现象,”在蹦蹦跳的噪音中,我提高了声音。“本来这里只是一个小村子,一些渔民集中的地方,一个集市,可是突然被提升了,突然涌来那么多县长局长国家干部,个个都有待遇,不但要吃饭,还要喝酒——以前这里只是拥有六百万人口的行政区,现在是一个省,官员数量翻了四番,官员的级别待遇上升了三级,可是还是这六百万人民养活,可想而知——怎么受得了,必须精简,否则老百姓养不活这么多人民的公仆!”
“可是精简谁?”林海生感叹道,“学校是重灾区,于是政府决定缩编教师编制,可是再苦不能了苦孩子呀——这好,我提了意见,县长就说,下一个就把气象局精简掉!”
“那可不行!”我吃惊地打断他,“这里是中国台风的重灾区,怎么可能没有气象局?”
“不能没有气象局?”林海生苦笑道,“难道可以没有银行,没有公安局,没有税务局,没有水电管理局,没有管理这局那局的委员会,没有管理委员会的常委会,没有——谁都少不了呀。”
我无话可说。想到这个贫困的县城即将遭受历史上少有的台风的袭击,我心里一阵黯然。“屋漏偏逢连夜雨,”我无奈地叹息道,“这该死的台风,又要给海城带来多大的灾难呀。”
说着,我转头看林海生,有那么一瞬间,我怀疑自己的眼睛看花了,因为我发现林海生脸上闪过一丝期盼、兴奋和内疚混杂的诡异表情。
十分钟不到,我们来到一座金碧辉煌的建筑群前,门前有武警站岗,和武警一起面无表情笔直竖在那里的是大大小小十几个牌子,这里是县委会、县政府、县政府招待所所在地。
进入大院后,我有些犹豫,眼睛盯着招待所那富丽堂皇的大堂,停下了脚步。林海生看出我的顾虑,说:“杨先生,既然你不愿意暴露自己的身份,我就没有办法帮你把住宿膳食费全免了,但我可以给你打个折扣,只收三十元,反正你也可以报销。”
我住进了这个只收三十元的至少四星级规格的招待所。他亲自把我送进房间,然后说自己必须马上投入防台风的工作中,很抱歉不能多陪我。临走他又问我,有什么问题?
我犹豫了一下,说:“你下次来能不能回答我一个问题,按照你所说,你们县财政相当困难,人民生活水平也没有多少提高,可是,为什么我以前听说,你们县和全省一样,每年经济都高速发展,县民收入每年都呈两位数字增长?”
他回避了我直视的目光,很不自然地抖了一下。我只是随便问问,但没有想到,这一问改变了我们两人的关系,他从那一刻开始,认定我是北京派来微服私访的钦差大臣。
第五
颠簸了半天,也累得够呛的了,我在宽大的浴室里用花洒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半躺在软绵绵的席梦思床上,享受着中央空调送来的屡屡清凉。我随手拿起电视遥控器,打开电视,电视上正在反复播放台风警告。我一骨碌坐起来,穿上大裤衩子,很悠闲地走出招待所。
几乎在踏出门的同时,我感觉到台风来临前的低气压的压迫,也感到了周围紧张的气氛。潮湿空气中弥漫着高音喇叭,喇叭里正在播送本县新闻,新闻报道说郝县长正带领政府多位局长在高速公路施工现场,协助施工工人赶在台风前多造出一截高速公路——
我听得有些迷惑,但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让我迷惑。政府大院出出进进的高级轿车也使得紧张的气氛有增无减。但当我走出这个高墙围绕的大院,气氛就完全不同了。街道上的居民仍是那样按部就班,我行我素地悠闲生活着。
我走到路边的小商店,要了一个生椰子,卖椰子的当地人手起刀落,把椰子劈开了一个口。我拿起吸管,插进口子里,贪婪地喝着这种带着清香的新鲜椰子水。吸干一个椰子后,我坐在那里还不肯走,开始和那位海南摊贩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起来。
我说,为什么你们好像没事一般,不是要来台风了吗?
小摊贩好像听不懂的样子,搓搓手,傻傻地笑着说,有什么好准备的,又不是我们请它来的。
我说,你看人家政府那些干部领导,上下都忙得不得了,可你们怎么——
我没有说完,那小摊贩就用鼻子哼了一声,一副很不屑的样子。接着,脸上又浮现一些气愤。他喃喃地说,真不知道他们在忙什么,自从有了这个小岛,每年这个时候,台风就不停地来,可是自从他们来了以后,就开始忙乱。真是不可思议。
我很惊讶,不明白他什么意思,我站起来,漫无目的地在小县城里瞎逛。
午后,空气更加凝重,沉闷得让人透不过气。然而,一直到晚饭时分,台风还是没有登陆。无论是空气还是周围的气氛都给人一种于无声处听惊雷的感觉。
晚饭时,林海生来到我房间,他满头大汗,浑身污秽,他说真是怠慢了,如果我不介意,他和我一起到楼下食堂吃个便餐。
我们两人在食堂坐下后,点了简单的饭菜。林海生显然没有什么胃口,吃了几口就停下来,唉声叹气的。我想安慰他几句,他摇了摇头,说,你们在上面的同志,不知道我们下面的艰难。
我表示我不同,我理解他们。他仍然是满脸忧郁。
他说,这次台风叫安妮,本来预定两小时前登陆,但到现在还没有登陆。这不是一个好兆头,说明安妮正在积蓄力量。今晚登陆的时候,势必携带横扫万军之力,摧枯拉朽。
“我有一些事情不太明白,”我打断他的话,“我看郝县长一刻都没有歇过,他一会出现在高速公路工地,一会又出现在国贸大厦施工现场,还出现在根本没有开工的高科技园区,要求当天下午就把施工材料拖到工地,而且另外几位副县长都出现在几个希望小学——请问,台风要来了,不是应该搞好防风防洪吗,怎么反而去——”
我没有说完,停住了,因为我看到林海生的脸色陡变,他嘴唇动了几下,什么也没有说出来,我看出他有难言之隐,也就没有追问下去。
过了一会,他小声问:“杨先生,你这样算不算微服私访?”
我一愣,回过神来,含蓄地微笑说:“不算、不算,我这是休假,个人爱好。”
“反正都一样,你们北京的同志就是不同,你们念的是真经,下面的和尚念歪经。这次中央电视台的记者都要来呢。”他说。
“这么大阵仗?”
“是的,这可是百年最大的热带风暴登陆本县——”
“啊——”我很吃惊,“那造成的损失不是——”
我又没有说完,林海生脸上浮过一丝诡异的表情,让我再次怀疑自己眼花了。
台风,来吧!
第六
空气越来越沉闷,就算在中央空调的房间里,也能够感觉得到。从食堂的窗户看出去,天空已经布满乌云,乌云压得很低很低,像个巨大的穹隆,忽而刮起一阵旋风,把一些树叶、碎纸吹得满院子飞。
“台风登陆了。”坐在我对面的海城县气象局局长声音低沉地宣布。
看到他表情凝重中透出惶恐,我心里不忍。我叹了口气,说:“这次台风不知道要带给海城人民多大的灾难……” 说到这里,我突然想起来,清了清嗓子问:“你说海城县面临空前的财政危机,如果不是铁饭碗,有国家的财政补贴和各种救济款,整个县政府早就下岗了,可是,这与我了解的实际情况不符。”
林海生诧异地盯住我。我继续说:
“据我所知,海城县经济一直以两位数字向前发展,而且人均收入过去十年一直稳固上升,前两任县长都因为这一成绩而升到省里去当领导了,这是事实吧?”
我说罢,就盯住林海生,他脸上一会红一会白。我心里觉得好笑,这人太纯朴了,不懂得掩饰心里的想法。他一定以为我是微服出访,有备而来,听到我脱口而出的问话,很有些手足无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