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榛子》是寺田寅彦的随笔集《自然与生物》的一篇,也可能是留给人印象最深的一篇。虽然作者同时是物理学家,但是这篇文章从头到尾都在回忆他的亡妻,读起来私密性很强。
文中作者要和妻子一起去动物园,可是却等妻子梳妆等得不耐烦,甚至气得妻子哭了起来。一起出门之后作者完全没有体现出丈夫的体贴关怀,让人不禁心生不满起来。可是看到后面,主角“榛子”出现以后,妻子捡拾榛子的细节被仔细观察记录下来。
女儿长大以后,
寺田
带她去捡榛子,“大橡子,小橡子,大家都是好橡子”,作者笔下的女儿欢快地唱着,跟她的母亲一模一样。看到这里,发现《龙舌兰》里那个感性的小男孩又回来了。
不管是不是包办婚姻,妻子的一颦一笑都很难忘怀。
已不记得是多少年前了,日期却记得清楚。那是年关将近的二十六日晚上。妻带着帮工阿姨去下谷[1]的摩利支天[2]庙会。她们十点多回来,妻从袖兜里取出给我带的金锷饼[3]和炒栗子,悄悄放在我读笔记的桌子一角,便去了洗手间。可待她出来一看,竟然脸色铁青,走到桌子边坐下突然咳得吐了血。大吃一惊的不只她本人,我当时也被吓得面无血色,看到此情形,她情绪愈发低落了。这些都是后话。
第二天,帮工阿姨外出取药回来,突然说要辞工,还莫名地说“这一带不安全,每次出门都被人戏弄,心里恐惧做不下去了。”但家中正有病人,这么让她回去我岂不是叫天天不应了。我只得求她留到找着下一个帮工为止。虽是一介书生,我却也是一家之主。看我这样苦苦相求,阿姨终于没在当天就卷铺走人。可第二天,她便推说老家父母大病,匆匆走了。我托来收租的车匠婆婆,说什么样的都行,总之先找个帮佣的来。婆婆从中介那儿带来的,就是这位名叫美代的女工。我很走运,美代是个温厚诚实的人。虽说她相信狸猫能化身成人,有时有些迷糊,不过照看病人细致周到,受了责备也不发火,但时不时会犯点小错误。有一次,她端洗手盆不小心掉在客厅正中央,搞得水漫金山。还有一次,她把用旧的被炉塞进被窝里用,结果被子上烧出一个一尺多的大洞,还累及到榻榻米上。尽管如此,时至今日我依然对美代感激不尽。
妻的病情还摸不清好坏凶吉,年关却已经迫近,需得准备辞旧迎新。到底要买些什么怎么准备,我一点头绪也没有。不过,美代还是听从我家病人的指挥,时不时加上点自己的建议,忙乎了一整天。大年三十晚上刚过十二点,美代发现家里的纸窗户破得太厉害,便穿上外套披上头巾,带着一只碟子去森川町买五厘的浆糊。她那晚上准备魔芋结一直到凌晨三点多。
时至正月,外面一派喜庆祥和,天气一直挺暖。我家病人的身体也有所好转。外面不刮风时,她便走到晒得到太阳的外廊上,叠叠纸鹤,给珍藏的人偶娃娃缝缝衣服。而多云阴冷的日子则在屋里弹《黑发》,有时说几句牢骚话,让我和美代不知怎么应对。妻当时已经怀孕,五月等待她的是女人的大难关——生头胎。且她年方十九,正好是大厄之年。在美代回老家去的夜晚,我也曾坐在桌前,听着萧瑟的西北风声中混杂着隔壁房间清寂的睡息,呆望台灯长叹一口气。妻似乎笃信了医生搪塞她的宽心话,认定毛病不过是偶尔的气管出血,大约是不愿相信除此之外的可能吧。可即便如此,她也会流露出不安的神色,时不时问我,“就算真是肺病,也不是说一定就治不好了吧。”还有时,她会一遍又一遍地问我说,“你肯定是有事瞒着我吧!一定是这样,你说对不对”来试探我的反应。她那祈祷一般的担忧神色让我心痛。我只好狠狠地回她一句,“说什么傻话,都说了没这回事就是没这回事!”仅是这样,似乎也能让妻获得短暂的满足。
病情慢慢有所好转。到了二月初,妻已经可以洗澡了,还重新开始梳妆起来。车匠婆婆他们一心认定,妻已经彻底好了,轻轻从怀里掏出账单对妻说,“这次可苦了你了,快些好起来吧”。去看医生,人家也不说病情是好是坏,只留下一句“现在夫人怀着身孕,这个五月可得注意着点”这样让人不安的话。
尽管如此,病情确有逐步好转。那个月的十几号,天气很暖和也不刮风,我得到医生的许可,提出带妻去植物园走走。她听了高兴得不得了。临出门,我都走到院子里了,妻突然说头发太乱,让我等她收拾收拾。我把手插在怀里,坐在走廊边上环视寂寥的小院。去年的菊花还枯在那儿,可怜兮兮地慢慢腐朽。千代色纸的残片被什么东西挂住,明明没风,还是微微颤抖,看着怪冷的。洗手盆对面的梅花树枝头,有两朵花开得正艳。走近一看,却是两朵手工做的假花,粘在树上的。这多半是我家病人干的好事。我隔着起居室的移门玻璃往里偷望,妻正坐在梳妆台前将头发解开拿着梳子往下梳。还以为她只是稍微收拾一下,没想到竟将头发全都散开重新盘过。何必呢,再说还赶着出门呢,我有点着急,走回座位上,躺下来翻看早上已经读过的报纸,并大声催她说能不能快一点。我已如此催促,她却恁说“还没搞完呢”。我不说话,从厨房边绕过去出门张望。来往的人一直盯着我看,看得我只得走了起来。晃晃悠悠地走了半町[4],回头一看她还没出来,便又转回家去像来时那样绕过厨房边回去张望。妻伏着身子哭得像个孩子,美代正在身边安慰。妻哭着说我太过分了,要是想出去就一个人想去哪儿去哪儿吧。多亏了美代安慰调解,那之后终于一起出了门。那天真是个好天气。我说:“这天气好像能将人心蒸发了变成彩霞似的”,妻子穿着竹皮草履勉强跟着,走在离我一间[5]开外的地方,一时没反应过来,只“哎”了一声,勉强露了个笑脸。那时我才发现,她的腰围比常人宽大多了,步伐也有些奇怪。可她还是毫不在意地跟了上来。我心想要是带上美代一块来就好了,嘴上却没说什么,脚下步子迈得更快了。走进植物园的大门,径直走上一个宽阔的缓坡,接着往左拐。温暖的日光洒满了整个园子,地上没有鲜花也没有绿色,仿佛在休眠。温室的涂白闪闪发光,温室前面只站着两三个人,手揣在怀里,从窗口往里面张望,喷泉也没开。睡莲尚在冰冷的泥沼中等待盛夏的云影。从温室里,有四五个乡下来的老奶奶木屐穿得咯噔响,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走出来,正好同我们一进一出。温室那充满活力、略带潮湿的热带空气从鼻孔一下子冲到了脑门。椰子树和琉球芭蕉长得很高,我每次见了都会想,要是它们再长高一些,这房顶该会怎么样呢,今天看到也忍不住这么想。蓦然想起,曾经听谁说过,夏威夷这个地方没有肺病。看到妻在玩弄浓绿中带着红色斑点的草叶,我喝住说,“别碰,说不定有毒!”妻子慌忙松开手,有点不悦地看着手指,轻轻闻了闻指尖的气味。左右两侧的回廊边零星地盛开着红花,到处都是一脸悠闲的人们。妻说感觉有点不太舒服。我看她的脸色倒还不太糟糕。大概是突然来了温暖地方的缘故吧。我说让她早点出去,我再看一会很快就出去。妻稍一迟疑,乖乖地出了温室。我本想看一下红花就立马出去,可被人流挤住,走得有点晚。好不容易出去一看,却不见妻的人影。我环视四周,寻找她的身影,只见她无力地靠坐在远处方亭的长椅上,正朝我微笑。
园中的静谧一如往常,这一切看起来就像是日光在用无形的力量抑制地面上的所有活动一般。妻说她感觉好多了,我说那差不多回去吧。她小吃一惊看着我的脸说,难得来了,池塘那边也稍微逛一逛吧。我说也是,便往池塘方向走。
下山崖的路上,遇到两三个大学生一边高声讨论亚里士多德一边往上走。池中小岛的方亭里,一位三十几岁戴着眼镜、气质优雅的太太正由着穿海军服的男孩和一个小女孩一起玩。海军服的男孩捡起小石子往冰面丢,发出清脆的声音。长椅上铺着半张皱纸,上面放着大半块蜂蜜蛋糕。“真想要个那样的女孩子呀”,妻少见地说了这么一句。
之后,我们从山崖下往出口的方向走。一路上无景可看。妻在身后突然大声说,“哎呀,有橡子”,便往路边的落叶堆里走。果不其然,落叶里混着好多橡子,正躺在崖下冻得严实的泥地上。妻蹲下身,着迷地捡起橡子来。不一会儿,左手就抓满了。我也捡了几个往对面厕所的房顶上扔,橡子咕噜咕噜滚到另一边掉落下去。妻从和服腰带里抽出手绢摊在膝头,继续埋头捡橡子。我劝了句“差不过够了吧,怪傻的”,可她却没有停手的意思。我只好去了趟厕所,出来一看,妻还在捡。我问她:“你捡这么多到底想干什么呀?”她兴致盎然地笑道:“捡橡子不是挺好玩的吗?”手绢装满了,妻小心将它们扎好,我以为她捡够了,没想到她却说“把你的手绢借我吧!”就在我的手绢也装满了橡子时,妻甚为得意地说“不捡了不捡了,我们回家吧。”
当年捡橡子甚欢的妻今已不在。她坟头的青苔花儿开了一茬又一茬。山间的橡子一开始往地上掉,树叶便伴着白头翁的啼鸣飘落。今年二月,我带着亡妻留下的已六岁大的三儿来到那个植物园,让孩子捡橡子玩,就像她当年那样。不知是不是遗传可以影响到如此细小的事情,三儿和妻一样捡得兴致勃勃。她每捡上五六个便会激动地冲到我身边,将橡子丢到我帽子里摊开的手绢上。反复几次看到自己的收获越来越多,她的脸颊愈发红扑扑的,高兴得快化了。我在她天真无邪的脸上真真切切地窥见了她母亲的面容,这唤醒了我那些逐渐淡去的旧时回忆。三儿用满是泥巴的手指,一个一个戳着帽子里堆成小山的橡子,对我说,“爸爸,大橡子,这个也是这个也是这个也是!全都是大橡子!”接着,又唱着“大橡子,小橡子,大家都是好橡子”的自编儿歌,一蹦一跳地继续捡了起来。我出神地望着她纯真的侧脸,深深地想到,亡妻的缺点也好优点也好,喜欢橡子的地方也好很会叠纸鹤的地方也好,都遗传给这孩子无妨,可她母亲从出生到亡故的悲惨命运[6],绝对不能在这孩子身上重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