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31岁的女人不是年轻女子？

年轻女子 Jeune femme

文 | Cora（发自戛纳）

编 | bastard

入围戛纳一种关注单元的《年轻女人》（Jeune Femme）是法国女导演莱昂诺尔·塞拉里（Léonor Séraille）的长片处女作。正如标题所示，影片是关于一个年轻女人的。她叫宝拉（Paula），三十一岁，在国外晃荡十年后重回巴黎，住在蒙帕纳斯-比耶维纽站附近。电影的故事设定遵循典型法式爱情小品的常见套路：以被恋人抛弃开头，主角在崩溃数日后不得不直面现实、继续生活，她被迫重获自由。与此同时，这个变化将她推向诸多可能性，在这段过程中她的心态也发生了改变，从被动接受到主动探索看似熟悉却充满未知的一切：当习以为常的一切粗暴地从生活中消失，除了沉溺于痛苦和绝望，宝拉该何去何从？

导演Léonor Séraille（右）

多年前，摄影师约阿希姆（Joachim）凭借以宝拉为主角的作品闯出名堂。然而当下，他不认为自己对宝拉还有所亏欠，残忍地将她拒之门外。近乎身无分文、对未来无明确规划的宝拉，只能在约阿希姆的公寓大门前歇斯底里，然而，除了撞伤额头、留下疤痕、并因此被送进医院，她什么都没有得到。宝拉滑稽而狼狈地逃出医院，再次冲回约阿希姆居住的公寓，希望他能回心转意。事实证明，不仅是约阿希姆，往昔的朋友安妮也与她爆发争吵、拒绝留宿她。无家可归的宝拉只能去投奔派对上刚认识的男人，不料对方冒犯性的举动惹怒了她。宝拉唯一的慰藉是约阿希姆的波斯猫，最落寞的时刻仅有的陪伴。

当你和一个人的告别的时候，生活总会把推向新的人，这便是宝拉这段生活经历的转折点。

Laetitia DOSCH 饰演 Paula

在地铁上不禁流泪的宝拉被另一位年轻女人叫住，对方自称是她的小学同学，两人虽没有发展到情人的关系，但每次相遇的画面都氤氲着暧昧的气氛。宝拉很快找到了一份工作，照顾六岁的小女孩 Lila。小女孩的妈妈与宝拉同龄，生活条件优越的都市女子，有着对人际关系的不信任及因此而生的对金钱和物质的强烈依赖：“这套公寓是她爸爸的，我不爱他，但我爱这套公寓，所以他走了把这个留给我，我很高兴。” 

与 Lila 的互动中观众认识了宝拉性格中除去情绪崩溃外的另一面，为了逗 Lila 开心，宝拉不惜自毁形象，将 nutella 酱涂成胡子状跳起滑稽搞笑的舞蹈。随着了解的进一步加深，宝拉带 Lila 去游泳，去她工作的百货玩耍，虽然观众会忍不住将她看作一个不成熟、拒绝长大的成年人，面对小女孩的时候她则露出了其有担当和负责任的一面。或许是因为脱离了母亲的这层身份，宝拉与 Lila 的相处模式更为和睦，她更知道如何带给 Lila 童年的乐趣，而不是一味迫使她按照自己认为的理想方式生活。

除这份工作外，宝拉在女式内衣店找到一份临时售货员的工作。从递交简历被轻蔑的眼神激怒，到面试时焦急的心态，再到逐渐了解、热爱这份工作，则是另一个变化：从依赖男人提供优越的生活，到自主独立地为生活奋斗，即使与前者相比，后者只能算是生存。

宝拉和百货保安人员的黑人乌斯曼 （Ousmane）的关系变化则更值得思考，从最初不友好的交谈、到午餐时段的闲聊、再到片尾时取暖，宝拉开始接受另一种可能性，与在高档酒店天台吃奢华晚宴、同时也会在摄影展后台随意发泄情欲的约阿希姆不同的、朴素简单真诚踏实的生活。

Souleymane SEYE NDIAYE 饰演 Ousmane

影片的另一条情感支线是宝拉与母亲的和解，十年了无音讯使母亲对她心生怨念，甚至是恨意。影片开头，情绪激动的宝拉用了 “我们不适合生活在一个星球上” 这样略带戏谑的话来描述这段母女关系，当宝拉敲开家门，母亲的第一反应是粗暴地将她拽走，但最后母女两人坐在沙发上闲聊。母亲关心起宝拉这十年的生活，询问她没有孩子的日子是否孤独，宝拉则略带轻松地回问，“所以你是因为孤独才生我的吗？”

宝拉遇到了各式各样的人，他们的价值观、对对错的认知和对爱恨情愁的感受不尽相同，然而，与其说这是个体面临的困境，不如说是这个年代的人们共同的迷茫，映射法国社会、或者拓展到整个西方社会，三十岁左右的青年人均有同感的漫无目的与不知所措。这是一群活在持续矛盾中的人们，有条件接受高等教育，却不得不在离开象牙塔时对抗现实与理想格格不入这一残忍事实。乌斯曼只是一个保安人员，却有着经济学学位。他说自己做保安人员是暂时的，但这份职业已经持续了一年，他找不到更好的谋生之道。内衣店的其他职员也都有自己的副职，或者说售货员才是她们的副职，比如其中有职员同时是一名平面设计师。虽然她们不满足做售货员，但理想的职业听上去更像是一个触不可及的梦想，与金钱和生活里的柴米油盐并不能画上等号。

Lilas-Rose GILBERTI-POISOT 饰演 Lila

面对 Lila，宝拉则撒谎说自己是学生。即便被识破，她还是选择继续圆谎，说自己主要是学生，身兼售货员一职，似乎学生这层身份能为她增添价值，但在与约阿希姆的交谈中，后者开玩笑地说，“你上课的时候并不努力，而且从我认识你以来就没见过你完整读完一本书。”

宝拉和其他相似的年轻人一样有办法游历世界，然而，旅行并不能消除迷惘、生活中遇到的困难并没有就此迎刃而解。人们可以推迟成长的时间，比起自己的父母更晚开始担负起家庭责任，还是不得不面对这些游历不过是生活困境的缓解剂、而不是根治药的现实。

见识了更多可能性，却往往使做抉择的过程更为艰难。当今法国社会的年轻人，在乎的不是自己做过什么，而是自己还没做过什么。宝拉说她感到怀旧，怀念她未曾拥有过的一切，这是渴望尝试同时害怕错过的一代，这是以活在当下为生活准则的 yolo 族，但这并无法掩盖这些美好都是暂时的事实，深夜时，感觉荒废了一天的都市青年人，打开出租屋房门，懒得脱衣服，一头栽在床上，浑浑噩噩睡去，此时空虚是唯一的注脚。

Nathalie RICHARD 饰演 宝拉的母亲

当宝拉在医院里得知自己怀孕的消息时，她无奈地说，我三十一岁了，和四十岁没有区别，生小孩也挺正常的。医生说，你刚才不是告诉我你二十九岁吗？年龄不再是划分人的标签，无法规定人们在某个人生节点应该是哪般模样，在当今社会，很多人选择三十岁依旧没有一份稳定的工作、依旧没有一段平淡的婚姻、依旧过着居无定所的生活，例如宝拉。

影片里和宝拉一般大的年轻女人有很多，大多过着漂浮不定的生活，但这是一种自决、一个需要被尊重而不是被评判的选择，当宝拉决定拿掉孩子、决定想挽回她的约阿希姆时，她最终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她不是一个富有的男人的附属品，而是一个独立的灵魂，即使是过着中下层阶级的生活也在所不惜，她需要成为真正的宝拉，一个使用第一人称、以个体身份存在的宝拉，而不是惯用第三人称、以社会形象存在的宝拉。宝拉搬回巴黎，或许因为可以依靠约阿希姆，但她多次坦言自己不喜欢巴黎。巴黎太大了，太美了，但就生活而言，它并不友好。在这种沉浸式的美好中，行走着无数迷惘而孤独的个体，但漫无目的不该是一种错，只是延长了对生活可能性探索的时间。因为不愿意苟且，不愿意违背自身意愿，不愿意放弃年轻人的身份。

蒙帕纳斯-比耶维纽是巴黎一个有名的火车站，来往乘客众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而且每个故事的表面下或许还藏着另一个鲜为人知的故事，这或许是被忽视的真实。我们从不缺少武断的判决书，匮乏的是去探索这些判断背后秘密的愿望。影片配乐传递出一种欢脱的气氛，像一场永不谢幕的派对，筋疲力尽后睡过一整个白天，再次狂欢，生活本身就没有绝对的对错，既然我们早已设计了所有的迷茫，并对此稔熟于心。

电影通过讲述刚失恋的年轻女人的自我探索，描绘一幅当下法国社会青年人的肖像图，但这幅图是无法被解读的，因为它的不可判断性便是其最核心的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