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分布式取暖设备,热风机的安装与传统家用空调相似,包括室内机和室外机。热风机与空调有两方面的不同:其一是升级了双级压缩机技术、变频技术和新的系统设计,可运行的最低环境温度降至-30℃;其二是热风机的室内机安装在房间墙壁下端靠近地面的位置,使热空气靠近地面流动,从而对用户所处活动区域的空气加热,实验证明,它的加热速率比传统的地板采暖或散热器更快。与其他“煤改电”项目中热水热泵和其他电加热技术相比,热风机对配电容量需求较低,可以降低电网升级改造的成本,独立且未设水系统的供暖机组也可以避免冬季管道冻结等问题。设计者对热风机的设计脚本可以概括为:在房间独立安装,独立控制,间歇操作,期待用户能够主动参与供暖需求侧调节,享受清洁干净舒适的暖风,从而发挥“煤改电”的节能潜力(
Ma, et al.,2020
)。
但在村民眼中,人们购买热风机很少是出于对它原有设计脚本的兴趣,更多的是结合自身的生活经验和家庭经济情况认识新技术并购买。我们发现,礼村三位小学教师的家庭都主动购买了热风机,这一方面是因为体制内的教师贯彻国家意志的能力较强,他们意识到清洁取暖是国家行动,支持国家行动是他们义不容辞的责任:
你像我们这个(当老师的),你像汪建森,你像俺们,都是你让我安我绝对就安,你让我出钱我也出钱,绝对不向国家提啥要求。咱都知道,国家政策是惠民的,你没有国家这些,农民你享受得了这些吗?
(
2022022101-02,汪令让
)
另一方面,在民办教师转公办教师的历史进程中,他们意识到了把握政策时局所带来的好处,购买热风机虽然需要花费1900元,但在随之而来的取暖季就能够获得1200元的现金补贴,立即购买体现了教师对政策的高度敏感:
俺们都是第一批就安上了。一开始宣传的时候吧,一般老百姓他现在不认国家的政策,都不知道这是啥营头。他说要让自己往外掏钱不值当的,他就没寻思这么好呢,第一年交上个1900块钱,第二年补贴1200(块)就基本找补回来了,他算不了这个账。
(
2022022101-02,汪令让
)
一些村民购买热风机是因为有相关的工作经历。村民孟学升长期在外地安装中央空调,对热风机的发热原理、制热性能都能娓娓道来,他认为选择热风机不会被骗,因为这属于他干了一辈子的专业领域。当遇到上门推销散热产品的人员时,他也能辨明真伪:
俺们在外头也是懂点儿,那天还来一波小年轻上俺村里推销小暖风的,180块钱,我跟他打价,他说不能打价。他说俺这能制冷也能制热,我说怎么制冷制热,热风机它里头有制冷剂,有氟利昂的,他回答不上来。我回来就给汪令杰(引者注:村支书)打电话,我说不能推销这个,是骗人的!他就是下来挣咱老百姓的钱的。
(
2022011802-01,孟学升
)
热风机作为清洁取暖设备,在不同的购买情境下能发挥不同的文化和社交属性。在刚刚推平土屋、建起砖房的汪祥泽家中,热风机作为“盖屋添置的大件儿”被安在客厅电视旁最显眼的位置(
2022011302-03,汪祥泽
)。而在村民汪建奎看来,他们家土暖气烧得很热,购买热风机完全是看的村支书汪令杰的面子,他们都是村里的大姓汪姓的一支,帮着同家族的人搞定销售指标,热风机成为巩固和维系亲缘关系的纽带(
2022030101-03,汪建奎
)。
可以看到,分析村民购买热风机的原因时,贯彻国家意志、契合自身工作和认知经历,以及发挥技术物的文化社交属性都出乎设计者当初所想。虽然这一阶段我们还没探究村民在使用中对热风机技术柔性的进一步认识,但购买动机显示了村民的初步决策就已经与设计脚本拉开距离。
但是,村民对热风机的第一印象并没那么好。在2018年热风机技术进入礼村之前,乡镇政府还推广过另一款电代煤技术设备——“电热锅炉”。这种炉具虽然考虑到了与传统煤炉在名称上的亲和性(
都有“炉”字
),在实际使用中却遇到了耗电量过大、烧热后向外喷射热水等问题,最终推广失败。由于名称上与后一种热风机技术极为相似,前者的失败直接影响了后续热风机的引入,村民不再信任名字中带“电”字的技术推广。邻村的村支书周书记抱怨道:“安这个(电)热炉子,用起来不好用,老百姓都怕了。一个月电要1000多块钱,一个小时六七度电。后来我们推热风机,这名字和电热锅炉很像。人一听说又是‘电炉子’,那头都大了,都是叫那个给闹的!”(
2021121401-03,周兴旺
)村民的话语和信任体系都根植于传统的生产生活方式。煤炉使用的薪柴和煤炭都是传统生活中最熟悉的燃料,也经历了数十年的实践与磨合,村民用起来十分踏实。而新技术进入农村,既要让村民理解这种陌生的表达方式背后的实际意涵,又要抵制新技术失败带来的“连坐”效应,这是热风机设计的初始脚本所无法考虑到的。
河北省的《农村气代煤工程技术规程》(
DB13(J)/T 256-2018,2019年版
)的条文内容对农村地区室内外燃气工程设计,材料设备的装卸、运输和存放,燃气工程施工验收以及运营维护都在地方和行业层面提供了标准。相较于热风机的安装,天然气壁挂炉对房间、管材、燃气表、居民生活用燃具、排烟装置、燃气监测报警器和家用取暖系统都有明确的安装要求。设计者对用户使用天然气进行取暖的设计脚本是:作为清洁取暖工程项目,在用途上,气代煤被设计和引入的功能应该是“取暖为主,烹饪为辅”,烹饪只是取暖功能之外附带的功能。在厨房打开燃气管道开关,点燃天然气壁挂炉,设置合适的燃烧温度和送水水压,实现室内水暖管与空气的热量交换。在具体安装过程中,天然气壁挂炉要求必须安装在村民家独立的通风厨房里,房间中不能有土灶等明火装置。连接到天然气壁挂炉上的两片80厘米长的铜铝复合暖气片要分别安装在两间独立的房间,以增大房屋的热辐射面积。
与热风机需要村民主动花钱购买的方式不同,天然气壁挂炉是政府为所有没有购买热风机的家庭免费安装的,因此我们无法考量村民在天然气壁挂炉上的安装动机,但在安装伊始仍然可以看到村民的初步印象。村民对天然气的感情是复杂的,技术本身的陌生和使用方式的繁琐会让村民产生恐惧心理。40岁的刘婶子有初中文化水平,与村里的老人相比,她算是有学识的,但在使用天然气时都需要家里的兄弟给予帮助,她害怕自己盲目操作会使燃气泄漏:
他
(
引者注:刘婶子的兄弟
)
给我说怎么用,怎么上水,还必须得打到那个压力。你打不到那个压力吧,它上面有个发动机,它就不启动。你说咱不知道怎么操作,还得亏让那谁给看看呢,要不这玩意儿烧坏了,害怕有危险。
(
20211208-01,刘婶子
)
村支书84岁的母亲跟放假回来的博士孙女也抱怨道:
可别提了,装了这天然气之后呢,你爸爸在家也不会弄,上了水也没法烧,我说你别弄那玩意儿,弄坏了回头有危险似的。后来就叫桩子来了,弄好了。弄好了烧热烧得可热乎了,你得老烧着啊,你不能今天烧了明天不烧,他那屋子就不暖和。那你这火还不能死了。我说这玩意儿不行,我着急死了,咱还是咱原来那屋烧炉子吧!原来那屋里我呆着舒坦。
(
2022011305-03,汪令杰母亲
)
在我们走访的65户家庭中,被访者的平均年龄是60岁,说明礼村大部分有取暖需求的都属于老龄化家庭,对新技术的使用缺乏快速学习掌握的能力。
当预见到天然气为烧水做饭提供便捷时,村民们很快就能主动替换掉罐装液化气,发展出与设计脚本相反的“烹饪为主,取暖为辅”的使用模式:
以前那大灶烟熏的墙上都是黝黑黝黑得根本没法看,现在这干净多了!这是个好事啊,现在做个饭啥的方便多了!
(
2022011702-01,孟学合媳妇
)
在村民汪玉明心目中,清洁技术的方便不在于技术本身有多先进,取暖效果有多好,在保护环境上增益有多大,而是它能整合烹饪和取暖两项功能:
不管你是热风机也好,热锅炉也好,还有那太阳板的,始终都不如那个暖气,暖气它连烧火做饭,它起码得方便,否则你热风机光热不做饭,就不方便。
(
2022011801-05,汪玉明
)
为了证明天然气烧火做饭又方便又干净,村民刘桂英点着火,说:“你来看!天然气它不大有烟儿,咱那个液化气开开之后,它的烟厉害,煤气有烟,有呛味儿。天然气我感觉不大有烟。充的那个煤气是红火,天然气烧出来是蓝火,蓝火就干净。”(
2022012001-03,刘桂英
)可见,是替代液化气的烹饪功能让天然气壁挂炉在村民家中立了足。
在一波又一波的气代煤工程施工队进入礼村时,村民们也意识到,相较于热风机,气代煤是一项系统性工程。一方面,这种系统性体现在整个礼村层面,表现为“一家修气,全村停气”。汪建国从天然气停气联想到以前村里通电线:
那个时候用电,你睡觉的时候它来电了,你需要用电的时候它没电,老百姓就给起个名字叫“照光腚”,我看现在这天然气也是个“照光腚”,好几回正赶上饭点儿,它就没气儿了。不过咱也理解,这气儿它不像电啊,下边哪块哪一家出事,它就得把总闸给关了,来不及通知,他也得去抢修啊!
(
2022012101-02,汪建国
)
另一方面,每户家庭的用气策略也受系统性影响,体现在“总量有限,权衡使用”。汪玉明解释了什么叫“权衡使用”:
说你一年就给人家840块钱,人家就是烧火也好取暖也好,人家那个户说俺不取暖俺烧火,你还不让人嘛?你总共不就是给人家840块钱嘛!
(
2022011801-02,汪玉明
)
天然气的清洁取暖补贴发放形式与热风机不同,属于“先补后用”型,总量840元的燃气费固定且有限,大部分村民在不继续往账户充钱的情况下,准备统筹一年的烹饪和取暖需求,形成这种“烹饪为主,取暖为辅”的使用模式。
礼村村民认识到天然气的引入给自家烧火做饭带来了极大的便利,同时,天然气的陌生和不确定性带来的风险也让他们意识到,在总量有限的有补贴的天然气里,应该节约其在取暖功能上的使用,供给全年的烹饪使用。这偏离了设计者和政府引入的初衷,是用户对设计脚本创造性的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