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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子:刘耳的由来 | 长篇小说《买话》创作谈

当代  · 公众号  · 文学  · 2024-12-22 08:30

正文

鬼子《买话》,《当代长篇小说选刊》2024年6期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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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子:买话|新刊预览

刘耳的由来

—— 长篇小说《买话》创作谈

文|鬼子
刘耳的名字原来叫做刘二。那是最早的时候。“刘二”这个名字当时是随便起的,也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名。这个人虽然几十年一直工作在城里,但怎么说都是从村里出去的。在农村出生的人,如果父母与文化关系不深,这样的名字是可以用到死的。
我的心思当时不在名字上。
而是在刘二的身心之上。
因为刘二不仅仅只是刘二,刘二是一群人,这群人是一个群体。在我们国家,这是很庞大很庞大的一个群体,而且这群人的后来者,还会源源不断,会没完没了。
这群人从乡村走出去了,他们和故乡的关系是什么关系呢?
我最早的思考是,这个叫刘二的城里人,如果哪一天要死了,或者已经死了,他要是像福克纳《我弥留之际》中的那个老太太一样,他如果想把自己弄回到老家去,就是我们常常说的,“生为故乡的人,死为故乡的鬼”。

福克纳
可他回得去吗?
这好像是一个很简单的问题。
其实,是一个极其复杂的问题。
你可以说,你是故乡的人,因为你生在故乡,你长在故乡,你的语音,你的饮食记忆等等,都是故乡给你的,你甚至可以说,你是故乡土地上长大的一棵树,因为你长大以后,城里把你拿走了,拿去当成建设城市的材料用了,因此,你就不再是故乡的人了。你和你故土的血脉,就这样,是不是就断掉了。能证明你还是故乡人的,是你出去后为这块土地或者这块土地上的人做过什么?可事实上,又有几个从村子里走出去的人能给自己的故土做过多大的事呢?至少绝大多数都没有!因为在城里,你每天也在疲于奔命,而且焦头烂额。有混得好的,也有混得不好的。而你故乡的人,他们却一直把你当做最亲的人。
别的,他们是不管你的。
他们管你干什么呢。
他们自己的事,他们都管不过来。
但是,如果你想和他们重新发生关系,就像福克纳在他那部伟大的小说里写的那个老太太,你想魂归故里。你想生是故乡的人,死了也是故乡的鬼。
这就由不得你了!
这问题很大吗?
当然很大。你可以说,死了就不用想那么多了,可又有几个人能做得到呢?你做不到,你的家人也做不到。我们都是俗人,我们很多很多人都做不到。
随便举几个例子吧:
◆哈佛大学的一个医学博士后,在他的微博上说,他在飞机上看了《买话》,回家过清明的那几天,他发现他就是《买话》里的刘耳,孤独……张惶……完完全全地就像一个外人……他不知道如何是好。
◆有天晚上吃饭,谈到《买话》,有一个朋友也说,他每次回到村上,他爸爸都希望他晚上到家,他不希望被人看到,或者少一点被人看到。为什么?他爸爸说,不好做人啊儿子!
◆有一个国家干部,退休后回到村里来住,我听说的,但说的是真的。有一天,他和村里一个小时候的玩伴吵架,那人最后就指着他说,你这个国家干部有什么用,到头来也就这样,和我们没什么区别。这就像网上经常看到的那句话,叫做伤害性不大,但侮辱性极强。这个干部后来就被这句话一直重重地压着,怎么想都想不通,就整天开始唠唠叨叨的,郁郁寡欢,后来就病倒了,就像伟大的托尔斯泰写过的一个病人,这个人叫伊凡·伊里奇,病着病着后来就病死了。全村人都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再就是有一个当官的,死了之后他的家人想把他骨灰拿回村里的山上埋葬。村里的老老少少,在村前远远地就把他给堵住了,不让他回来。就因为他是一个贪官,是被抓了以后死的。因为在村里人的心里,你不是一个好人,所以,你不能再算是我们村里的人了。
诸如此类的例子,可谓满山遍野。

所以,刘二就改成了刘耳了。
刘耳的这个“耳”,就是想让刘耳和刘耳们这个群体的老老少少,用耳朵好好地听一听,听听别人怎么说你!你心中的你,和别人眼中的你,哪一个是真实的你。你到底是谁?

       改于2024.1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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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话》(节选)

文|鬼子

……
4
“耳爷,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昨天太阳下山的时候。”
……
“耳伯,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昨天太阳下山的时候。”
……
“耳叔,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昨天太阳下山的时候。”
……
“耳哥,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昨天太阳下山的时候。”
……
所有人的嘴巴都是甜甜的,分明是早就知道他要回来,早就统一好了课文,男的女的,老的小的,全都是一样的词,都热情得很。可是,那样的热情只是停留在嘴皮上,嘴皮后边的话,却收得紧紧的,没有一个人招呼他进屋去坐一坐。没有。一个人都没有。好像刘耳只是过路的,他不会打扰他们,他们也不想打扰他。也许,在看到有人帮他弄房子的时候,村里人就想好了该怎么面对他了。

5
“吃晌午啦?”
“嗯,晌午啦。”
“煮有玉米粥吗?”
“玉米呀,都被城里人给买光了。”
“全部卖了呀?一点都不留吗?”
被问的人只是脸上笑着,嘴里却不肯多话。刘耳就有些失望了,但他不肯相信,一个近百户人家的瓦村,怎么可能没有一家煮有玉米粥呢!就继续地往下走,快走完半个村子的时候,才有一个小女孩突然悄悄地告诉他:“我知道谁家有玉米粥。”
声音是从后边来的,很近,像几声突然传来的鸟叫,刘耳险些吓了一跳,马上把头回了过去,问道:“谁家?”
小女孩说:“你先给我保证。”
“我保证什么?”
“保证不告诉别人,说是我说的。”
“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不能说。”
“好的,我给你保证!”
“对谁也不能说。”
“好的,对谁我也不说!”
刘耳这才忽然想起,出门的时候,应该带上一两包糖或者饼干,或者巧克力什么的,如果带上了,他就可以递给她。但他竟然忘了。他甚至不确定屋里有没有糖果或者饼干或者巧克力之类的东西。应该是有的。他想黄德米一定是帮他准备有的。那黄德米可不是一般的黄德米,你能想到的,他几乎都能想到;你想不到的,他往往也能替你想到,也不知道他生来就是这样的一块材料,还是当秘书当久了,把自己当成了半个神仙了。但刘耳空着肚子出门的时候,竟没有想到这一点。他想到的只是玉米粥。
这是一个屋角的拐弯处。
小女孩的脸上不太干净,好像是刚刚哭了一场,泪水和泥灰抹了半张小脸。她蹲在地上,靠着墙,转着小眼睛,像一只碰着了陌生人的小猫。她瞄瞄这边,又瞄瞄那边,看见没有来人,才看着刘耳说:“你知道老人家的家在哪里吗?”
没等刘耳回话,又说:“她家就她一个人。”
她看着刘耳,又说:“她天天都煮玉米粥,天天煮。”

6
老人家是村里年龄最大的一位老人,村里人都叫她老人家,小的这样叫,老的也这样叫,谁叫她老人家都是合适的。


7
刘耳当然知道老人家的家在哪里。但他走到老人家的门前时,腿却没有停下,他只是看了一眼就走过去了,走没有几步,又回头看了两眼。
他的心思有点乱。
二十一岁那年,他和老人家的女儿竹子,曾有过一次闪电般的亲密接触,是真枪实弹的那一种,前后大约一个小时。在刘耳的记忆里,那真的就是一道闪电。
刘耳和竹子的年龄差不多,相差不过半岁,小学他们是一起念的,中学也是。他们在光屁股的年龄里,有没有一起玩过过家家,刘耳倒是没有任何记忆,但年龄稍大以后,那竹子却总是叫他刘耳哥,有时叫得他心里痒痒的,有时又有点发毛,他说不清楚因为什么。在他刘耳的眼里,竹子是村里最美的。暗恋她的人,村里村外到底有多少,刘耳不知道,但刘耳知道他肯定是最最暗恋她的那个人。中学毕业回乡后,每次耙田,刘耳都希望能够和她同在一块水田里,这当然是不可能的,至少有一半的次数是不可能的,或者更多。但不可能的时候也没有关系,刘耳总是有自己的办法,那就是等,等耙完田了,只要是刘耳先从田垌里走出来,就会在村前的小河里慢慢地洗着牛,慢慢地等着。或者是洗完牛了,那竹子还没有从田垌里出来,他就把牛先放在河边的草地里,让牛自由自在地吃点什么,毕竟是累了一个早上了。他家的牛也是十分感激他的,如果没有别的母牛影响它的心情,它就会在河边悠然地溜达着,一边甩着尾巴,一边胡乱地吃些东西,那也是很幸福的。当然,最幸福的不是它,而是它的主人刘耳。刘耳早就坐在河边的某块石头上,等着竹子回来。
他喜欢看着竹子洗好牛耙从河水里出来的那个样子。那真是太美了!美得无比地迷人。那时的她,全身都是湿湫湫的。洗完牛耙之后,她总是一个人跑到河的上游去,在水深一点的地方,把自己慢慢地淹下去,半天之后,才从河水里突然冒出来,然后,就爬到岸上。刘耳总是这个时候把自己看呆,他想挪开眼睛,可就是挪不开。刘耳曾经对他的父亲说,如果自己一辈子都在家里当农民,他的老婆肯定就是竹子。只是,说这话的时候,刘耳已经在县里当了国家干部了。他俩的那一次闪电,就是发生在他离开村子去城里报到的前一个晚上。


8
那是一个意外。
因为第二天就要离开家,刘耳的父亲为刘耳做了一锅豆腐,还杀了一只鸡,煎了一条鱼,请来了附近村的几个亲戚到家里来吃了一顿。因为都是附近村的,吃好了,喝够了,便都自己回去,刘耳只送了年纪稍大的一个表叔,一直送到他家里。那表叔的家也不算远,也就五六里地,走个来回,不过十一二里。有时候,碰到附近村晚上放有电影,比这远的地方他们都会摸黑跑去。很多晚上都是没有月亮的,路上黑麻麻的,他们都不觉得有多远。
刘耳送好表叔往回走的时候,就遇上了竹子。她就坐在刘耳表叔村头不远的路边。刘耳问她,你怎么在这里?她就告诉刘耳:“我在等你。”
“等我?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就刚才,在村口的岔路口,我听到你和你表叔说话。你们就站在路口那里,他叫你不用送了,还推了你好几把,让你转身往回走,可你一直把身子转回来,你说你一定要把他送回到家里。”
“对,他喝多了一点,不送到家我不放心。”
“所以我就一直在这儿等着你。”
又说:“天太黑,我摸着黑也不好走,我知道你肯定会回去的。”
“这么晚了,你来他们村干什么?这么黑的天,也不带个手电?”
“你什么时候看见我有过手电呢?哪次跟你们晚上跑到别的村里看电影,不都是跟着你们的手电跑,你想想是不是?有时跑在你们前边,有时跑在你们后边,是不是?我从来就没有过手电。我就是有,今天也没想到要拿,我来的时候天还没黑呢,我以为能早点回去的,可我哪里想到人家就是不给,说什么也不给,我就一直磨,不给我就不走。我以为磨久了人家会可怜我,可人家就是不给,你再可怜人家也不给,结果,就到了现在了。”
“不给什么呀?你的话没头没脑的,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
“呀,我以为你知道呢。你真的没有听说吗?”
“听说什么呀?没有。”
“呀,这么大的事,你怎么没有听说呢?你真的已经不是村里的人了。”
“不要这么说嘛,我明天才出去呢,今天怎么就不算是村里的人了呢。是什么事呀?”

9
其实是一头牛的事。
村里的牛,是每天午饭后都要放到山坡上去的,看牛的是每天三人。你家有一头牛你就需要安排一个人工,有两头牛就两个人工。竹子家有两头牛,一头是母牛,一头是公牛,那头公牛其实是那头母牛的儿子,但它已经长大了,长得比它母亲还要壮实。那天是竹子和她母亲还有邻居的阿丰,三人一起看的牛。阿丰只是一个十岁的小男孩。但放牛是不分大人小孩的,只要走出村口的牛是多少头,晚上回来的也是多少头,放牛的事就完工了。
倒霉的是,那天少回了一头。
“谁家的?”刘耳问。
“星群家的。”竹子说。
“他妈那么凶,晚上肯定会跑到你们家骂人的,弄不好会骂到天翻去。”
“肯定啦。想起来就全身发毛。”
“他家的牛怎么啦?跟别人的母牛跑这边来了?”
“什么母牛呀,是星群家的牛跑到了他们村的一片辣椒地里,踩掉了人家几棵辣椒。正好那个人就在边上的地里干活,他追过来就把星群家的牛给抓回去了,他让我们拿钱到他家去拿牛。”
“踩掉了多少呀?”
“辣椒地又不是玉米地,又不能吃,那牛只是从这头走到那头,把脚下的几棵辣椒给踩倒了。”
“他要多少钱?”
“十六块。他说踩掉了十六棵,一棵一块钱。我哪里有十六块钱给他呀!一个鸡蛋才卖几分钱,我拿什么卖十六块钱给他呀?我说我这两天会找十几二十棵辣椒给他种上,他死活就是不答应,说不给钱就不给拿牛。我嘴巴都磨干了他也不给,我刚才都给他跪下了,他还是不给。”
“这个人怎么这么牛头呢!”
“就是牛头!比牛头还要牛头!”
这么说的时候,他们已经走了一段路了。突然,刘耳停了下来。他伸手碰了碰走在前边的竹子,说:“我们转回去好不好?我让我表叔去帮你说说看。”
“你表叔在他们村很牛吗?”
“好像蛮牛的。”
“要比那个人还要牛才行的。”
“搞不好比那个人还要牛。”
“那走吧,找你表叔试试吧。”
竹子一把就抓住了刘耳的手,拉着他就急急地往回走。刘耳让她抓,快到村头的时候,才挠了挠她的手心,让她把手松开。
刘耳的表叔还真的是牛,也许是半醉不醉的状态起了作用,他带着刘耳和竹子,刚一跨进那人的家门槛,就劈头盖脸地把人家骂了个天旋地转。
他指着刘耳,对那个人说:“你不知道他是谁吗?他可是上过报纸的人,是我们整个瓦县的学习标兵!他现在已经不是村上的人了,他明天就到县里到县委去上班了,以后呀,指不定会是一个什么官呢!我看这是肯定的。以后你要是有个什么事需要求人,我可以让他帮帮你!这个我可以向你保证。”
又说:“你就想想吧,你能保证你们家的人,以后都不会出个什么差错吗?你现在要是这个面子都不肯给,那以后你们家要是出了个什么事,你也用不着找他帮忙,就是找了,我也不会让他帮你的。我会让他把你们家的人直接抓起来,直接送到牢里去,你信不信?”
这么一说,那人的脸色一下就有点难看了,弄得抬头不是,低头也不是,最后就改口了。那人说:“牵走吧牵走吧,别这样吓唬人好不好。不就十来棵辣椒吗?就当是我没有种过,就当是昨天下了冰雹了,是冰雹把我的那几棵辣椒给砸死的行了吧?什么又是抓人,又是直接送到牢里去的,非要这么吓唬人干什么呀?牵走吧牵走吧,快点给我牵走!”
刘耳把牛牵到门外的时候,那人在后边突然又追着喊了一句:“那牛绳是我的,你得解下来给我!”
刘耳的表叔赶紧推了一下刘耳,他说:“别理他,这种牛头的人就是要让他吃一点点亏。一根牛绳的亏都吃不起,他还算是人吗!”

10
那头牛,后来一直牵在刘耳的手里。竹子想牵,刘耳不让。他只让她抓了抓那根牛绳,就是没有给她放手。他让她跟在他的身后,让她小心看路。竹子的高兴当然不用说了,整个人都在忙着找感谢的话往刘耳的耳朵里塞,反反复复的,塞得刘耳的心里全都满满当当的,几乎都没有了丝毫的缝隙。
最后,也许是不知道再怎么感谢了,她在后边突然就搂住了刘耳的腰。刘耳像被什么突然撞了一下,他站住了,也走不动了。他没有想到她会这样。他心里有点激动,也有点应急不过来,脑子里一时有点发蒙,不知怎么才好。
他只记得把手里的电筒关掉了。
天黑麻麻的,一下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他让她搂着他,搂得他的身子有点暗暗地乱抖,像是通了电,但电流不大,是低低的那一种,低得只是有点发麻,有点发热。
星群家的那头牛,也站住了。它在黑暗中甩了甩尾巴,但刘耳他们谁也没有看到。刘耳很快就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了,他转过身,也把竹子紧紧地搂住了。
“那边有个草垛,我们到那里坐坐好吗?”竹子说。刘耳打开手电扫了扫,不远的地方果然有一堆高高的草垛,那是人家烧石灰用的。
“你怎么知道?”刘耳问。
“我来的时候到那里蹲过一下。”
刘耳知道她说的蹲是什么意思,差点为她笑出了声来。他一手搂着她的腰,一手牵着星群家的牛,就往草垛走去。
那是十分幸运的一头牛,如果它的目光能够看穿黑夜,它一定是有生以来,头一次见证了一对青年男女的头一次交欢,而且从头至尾,完完全全地看了一个够。刘耳把它丢在草垛边的一棵小树下,它便一直地看着他们,半步都没有走开过,只是偶尔轻轻地踢踢脚下的草地,不时发出啪啪啪的声响,而那啪啪啪的响声就像在为刘耳和竹子暗暗地鼓掌加油。
完事之后,刘耳才突然想起,为什么不在开始的时候,先问问竹子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呢?现在问,虽然已经晚了,但他还是把话说出了嘴来。
“问你一个事。”他说。
“问呗。”她说。
“你不怕怀孕吗?”
“你说呢?”
“我说呀……我不知道。”
“我要是怕,我会给你吗?”
刘耳想了想,觉得也是,就说:“如果……我说的是如果,如果你怀孕了,你就去找我,好吗?”
竹子好像在黑暗里点了点头,但嘴上没有回答,她的心思已经不在这个问题上了,她在想着他手上的那个手电筒。
“你手里的这个手电筒,是你的还是借的?”她问。
“是我的。”刘耳说。
“那就送给我吧,好吗?”
那个手电筒,便成了她的了。

11
刘耳走完了整个村子,最后还是回到了老人家的门前。他就是想吃一碗玉米粥!昨天在回家的路上,他就不停地跟开车的小师傅说,瓦村的玉米粥是如何如何好吃。那小师傅一边开车就一边笑。他问他笑什么。小师傅说玉米粥有什么好吃的。他说他不喜欢。他说他爸也不喜欢。他说他们家就他爷爷一个人喜欢。刘耳就问,你家是哪里的?那小师傅说就是瓦城的。刘耳就说,那我就不跟你说了,我搞错对象了。那小师傅就又偷偷地笑了几声。


12
老人家的门楼没有关,门是虚掩的,也许是刚从外面回来,也许是给出入的鸡犬留着的。刘耳把门一推,就闻到了一股浓浓的香味从前边的屋里飘了过来。那不是玉米粥的香味。玉米粥还在灶上煮的时候,是有香味的,那是一种只有糯玉米才有的慢吞吞的一种香味。所谓的慢吞吞,那就是糯的缘故,但煮好的玉米粥放凉之后,面上就会形成一层厚厚的皮,就把玉米粥的香味给盖住了,盖得严严实实的。刘耳闻到的香味,是从辣椒钵里飘出来的。
刘耳一下就受不了了。满嘴的馋涎像洪水一样泛滥了起来。
老人家的院子其实蛮大的,门楼在这一头,房门在那一头,可刘耳的两条腿好像三五步就走到了老人家的房门前,还远远地就把话甩了过去:“在家吗老人家?”
老人家的房门敞开着,但老人家没有回话。老人家的筷子,正忙着从辣椒钵里抬起头来,在慢慢地往上提。那是满满的一筷子酸藠头哇!刘耳刚要说句什么,话没出口就收住了。他怕他的话会惊吓了老人。老人的手只要一抖,那满满一筷子的酸藠头就会当即抖落,落回辣椒钵那还好说,要是落到了辣椒钵外边的泥地上,那就可惜了!可惜也许还是小事,老人家要是因此而不高兴,那他刘耳想吃的玉米粥,也许就没有了。
刘耳只是咽着口水看着。
老人没有把那满满一筷子的酸藠头,全部提到辣椒钵的外边,而是把提得高高的筷子,又慢慢放了下去。她让筷子搭在辣椒钵的边上,轻轻敲了敲,又敲了敲,只留了三四片在筷子上。这时,老人家才把端在手中的玉米粥,送了过去,送到辣椒钵的边边上,像是要接,其实没有,她只是为了让那些藠头在送入嘴里的路上,别出意外。
刘耳已经受不了了。
他抓起门边的一张小板凳,坐到了老人的对面。老人刚把酸藠头送进嘴里,他就开口说话了:“你这酸藠头,怎么腌的,我口水已经流完了。”
这么说的时候,刘耳又咽了两下口水,咽得响响的,就像一只青蛙在水塘边胡乱地打水,一边咽还一边禁不住吧唧着嘴巴。
老人抬起脸看了看刘耳,好像认出了他,又好像没有认出来。她眨眨眼,又把目光投进了辣椒钵里,只让嘴里响响地嚼着她的酸藠头。刘耳听得出来,老人的牙还是蛮好的,牙不好是嚼不出那种咔吱咔吱的响声的。只是那种响声比年轻人的声音要闷一些,也慢一些。慢有慢的好,不慢你还嚼不出那酸藠头里的滋味呢。
刘耳的牙根有点发酸了,好像老人嘴里的酸藠头有一半在他的嘴里,他跟着也空空地乱嚼了起来。刘耳说:“你是不是认不出我了?”
老人就又看了刘耳一眼。她的耳朵显然没有太大的问题,但她似乎不想理人,这是很多老人共有的特征,也是老天爷赋予他们的一种待人特权:爱理就理,不爱理老子不理!管你是谁!
老人还是不给刘耳搭话,只给自己又喝了一口粥。她喝得很慢,慢得刘耳都听不到她喝粥的声音。刘耳跟着也往嘴里空空地喝了一口,很大的一口,因为喝得有点猛,玉米粥都从嘴角那里溢了出来。他抹了抹空空的嘴,他觉得那味道真好,滑滑的,糯糯的,带着一股清甜。
“我是刘耳。”刘耳说道。
还是没有回应。
刘耳又说:“还认得出我吗?”
刘耳和老人真的好久好久没有见过面了。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刘耳都记不起来了,也许是二十年,也许是三十年,也许,都四十多年了。
“我是昨天回来的。”刘耳说。
老人还是没有回应。她在翻搅着辣椒钵里的酸藠头,好像在找什么,好像又什么都没有找,只是随意地翻过来翻过去,好像不翻就没有了往下吃的乐趣。

“我这次回来会一直住在村里。”刘耳又说。

……

精彩全文请见《当代长篇小说选刊》2024年6期

选自人民文学出版社2024年4月版


鬼子本名廖润柏,1958年生,广西罗城人,仫佬族。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一根水做的绳子》和“瓦城三部曲”:《瓦城上空的麦田》《上午打瞌睡的女孩》《被雨淋湿的河》。曾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人民文学》年度优秀小说奖、《小说选刊》年度优秀小说奖、百花文学奖等。

稿件初审:郑世琳(实习)

稿件复审:徐晨亮

稿件终审:赵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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