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荐影|“上海梦”并非“上海制造”

南方周末  · 公众号  · 社会  · 2016-10-06 18:01

正文


电影《青红》剧照(资料图/图)



《青红》



《青红》(南方周末资料图/图)


电影《青红》,讲一群上海知青带子女归根的故事。片中俩女孩登山远眺,其一道:“上海怎么样?真想去看看。”流落在外的“第二代”,梦想着上海的繁华、时髦、遍地黄金。《青红》的英文名字,正是Shanghai Dream。


相比《花样年华》和《色•戒》,《青红》不直接描绘上海,而是聚焦异乡上海人,他们鬼鬼祟祟地围坐着,商议永不能实现的集体逃离。他们骂架,打孩子,反复教训子女:“你是上海人!”……“触心触肺”的逼真,让人无法否认:对,这就是上海。


上海不在遥远彼处,恰在青红们身边。上海由上海人的势利、排外、市井、琐碎构成。作为ShanghaiDream重要元素的张爱玲,一直被误读。她笔下的上海,华彩霓裳皆浮影,真正灵魂的,是现实冷酷的行事法则。《倾城之恋》第一句:“上海为了‘节省天光’,将所有的时钟都拨快了一小时。”这拨快了的钟,霎时将读者推入上海的坐标。


上海人势利,但最歧视的,不是穷,而是“巴”。“巴子”是比“瘪三”更损的沪骂。作为“上海指南”的《长恨歌》,写老克勒和旧社会闺秀。落魄,过气,照样将自己打理得山清水秀。穷而不巴,最有品位。品位是上海的精神追求。安妮宝贝抱着哈根达斯流泪,卫慧告诉读者她的内裤是CK。她们很上海,她们的忧郁和色情,符合这个城市的趣味。上海只有小资,没有文青。


上海人把有品位的表象争奇斗艳给别人,回到家,外套一脱,皮包一挂,就是另一种居家形态。上海的小市民,是亭子间出来的小市民,是半尺杆头相扰的小市民。一扇大门一把锁,挤着六七户人家,鸡犬相闻,隔墙有耳。某某打老婆了,某某孩子不及格了,芝麻绿豆的琐碎,足够整条弄堂消遣几天。清晨,各扇门后走出刷洗马桶的女人;傍晚,放学的孩子歪戴红领巾,趁被父母寻着之前,在口袋里藏好汗津津的脏手,飞奔回家。空气中有固本肥皂和炒鸡蛋的气味,顺着弄堂走,是掉漆的朱门、玄色的机制瓦、褪色的清水红砖墙。沿陡峭的木梯上行,双开间的楼层后部,隐匿着窄小的后厢房和亭子间,瓦顶上掀出一扇扇小天窗。


《长恨歌》开篇大段风貌描写,其冗长迂回为人诟病。然而,作为一本上海人写上海的野心勃勃的书,仿佛不如此无法开场。“曲折深长、藏污纳垢的弄堂”是上海的细胞,就像小镇是美国的细胞。如果有一个上海的福克纳,他的所有故事,必然发生在一条弄堂,而非宝贝们昼伏夜出的酒吧,或者穿棉布衬衫的午后咖啡馆。


“上海制造”的标签牌,大多出自异乡造梦人。大导演如张艺谋、王家卫,镜中的上海也失真。粗犷的山东大妞巩俐,怎么都摇不到“外婆桥”。张曼玉胜于秀美,失之华丽。华丽不属于上海女人。她们对美不偏执。在冲向看中的衣服后,第一举动往往是摸捻衣料,翻看线脚。


很“上海”的新天地,是上海弄堂的标本,涂了颜色,浸了福尔马林。拆迁改造毁灭了弄堂的实体,却无损弄堂文化的根基。上海人的新公房,和旧民居一样逼仄。对于空间的焦虑,造就精致有余格局不足的上海性格,也造就敏感而奇怪的建筑想象力。作为当代建筑丑闻之一的中远两湾城,就是这种想象力的印证。这苏州河畔的城池里,邻楼的居民,几能隔着楼隙抛媚眼,说悄悄话,玩击鼓传花。从高架驶过,黑压压的水泥丛林扑面而来,让人不自禁联想《后天》,联想一只奥特曼怪物突耸出来。


所以上海梦,多是外乡人在做。梦需要空间,上海太拥挤了。如果上海人想做梦,会选择躲进他人营造的、某种被称作“上海”的情调。典型如“1931”风情吧,螺蛳壳般的空间被月历牌和留声机堆满。锃亮的玻璃门一关,就可以消费“上海”了。窗外灰扑扑的车辆行人,瞬间不复存在。是的,既然生活太现实了,偶尔做一场关于梦的梦,又何妨呢?


《偷心》




《偷心》(南方周末资料图/图)


对白好,那是必然,毕竟缘于舞台剧,科班出身。


人物性格安排得周正错落。两名女主,分别是女人和女孩;两名男主,分别是野狼和绵羊。不出错,也不出彩。台子搭稳了,戏容易唱。


对白以外的元素,有些小心思,比如娜塔丽•波特曼的发色和克里夫•欧文的服装在各场戏中的变化,又比如裘德•洛面对朱莉娅•罗伯茨时不戴眼镜,面对波特曼时戴无框眼镜,他与波特曼初次见面,波特曼摘下他的眼镜擦拭。如果非得较劲,这些个象征寓意可说一通,不过都是随手拈来的小花招,没技术难度。


真正拼的,还是对白。对白有难度,靠对白推进更有难度。我讨厌啰嗦的电影,电影从根子上说,不是关于语言的艺术。像伍迪•艾伦那种知识分子自恋狂,常喋喋不休到令我厌烦。然而,同样是多言多语,《偷心》的恰到好处,拿捏得体,让我肃然起敬。


我愿意把《偷心》说成是一部处理中产阶级生活的影片。不错,四名主角,真正意义上的中产,只有医生拉里。艾丽斯是脱衣舞女,丹和安娜是艺术家。然而,在这里,衣食冷暖不是问题,困顿潦倒不是问题,一切经济的社会的,都不是问题。真正成问题的,是人的内心。影片在一个四平八稳的理想客观空间里,用极为单纯的方式处理内心。这种表面波澜不惊,内心危机四伏,是很中产阶级生活化的。往前推溯,有《包法利夫人》和《红与黑》。《包法利夫人》,讲了法国七月王朝时期,一个沉沦于俗常婚姻的外省女文青女小资,对人生的幻想及其破灭。衣食无忧,生活平稳的包法利夫人,她的悲剧是一次人类内心的灾难,正如《偷心》中的嫉妒、疯狂、痛苦、背叛……内心的灾难,会比肉体的灾难更不重要吗?如何解释,每年自杀者中,吃饱穿暖的远多于赤贫者?萨特说:他人即地狱。每个人的内心,又何尝不是地狱?青年作家乔叶,2006年写过一篇很闷骚的小说,叫《打火机》。我对其中一句印象深刻:“她终于明白,原来她的心,依然是个动物园。这些年她之所以得以安静,只是因为那些兽一直在冬眠,它们都没有死。”《偷心》简言之,讲的就是两对男女内心动物园的故事。



《偷心》是一部关于中产阶层生活的影片。(南方周末资料图/图)


超现实主义导演路易斯•布努艾尔拍过有名的《资产阶级的审慎魅力》。讽刺得高明,但是再高明,仍只是讽刺。一位知识分子朋友,某次强烈抨击知识分子们又爱名又爱利,旁人突然问:那么你呢?他讪讪一笑:我也是这样。是的,讽刺只在一种情况下合法:那就是我们将自己置身事外。然而,我们真的能置身事外吗?我们真的那么干净纯洁,有资格对着别人的道德缺陷指指戳戳吗?早在一百五十年前,福楼拜就明确表态了,他说:我就是包法利夫人。


所以,我更爱置身事内的姿态。要么让讽刺变为自嘲,那是一种更为高级的幽默;要么,上升为悲悯。卫道士作风,不能根本解决人类的道德困境。当然,艺术从来不是为着解决问题。《偷心》亦只是描述,高下之分,只是深浅区别。是啊,粮食问题都那么难解决,何况远为复杂的人类内心呢。


《立春》



《立春》(南方周末资料图/图)


巧得很,看《立春》前几天,和Z姐吃饭,谈到时代的问题。Z 姐说:如果读者对一部作品的共鸣,仅仅是共处一个时代引起的共鸣,那么这部作品算不得成功。这结论很理性,因为已经被共鸣了,哪有客观可言。比如近年的标杆人物之一贾樟柯,就很会利用共鸣,把文艺老中青挑逗得一惊一乍。褒贬不一的《站台》中,时代符号的拼贴登峰造极:流行音乐、政治口号、爆炸头喇叭裤、小流氓和小赖三们的地下舞会……简直是部有情节的资料片。时代,总是相似的;时代搅起的情感,却各有各的不同。看完《站台》很长时间,我都不理解,那些美国小剧场看《站台》的海外华人,怎会觉得乏味拖沓,怎么可以中途退席。


前阵子和俩朋友谈《太阳照常升起》,发现居然有人觉得它不是烂片。聊着聊着,聊到《美丽的梭罗河》,他们略有激动地回忆青春岁月。我恍然大悟:原来是我太年轻,共鸣牌对我不灵验,所以我才能不为所动地挑剔“太阳”的做作、文青气、装神弄鬼。


时过几年,回想《站台》,确实算不上杰出,只是一麻袋时代符号,被导演兜着,在单调的情节线上颠来倒去,人物也挤在里面,缩压成一枚枚符号。如果我久居海外,或者晚生那么几年,可能冷眼旁观之下,《站台》连“太阳”都不如。


时代激起的共鸣,强大,也廉价。导演可以某种程度地不作为,只需将人物在时代和社会的经纬线上推来推去,就能博得观众犹如唱了一场怀旧金曲的淋漓尽性。所以Z 姐那天问:如果换成1980 年代甚至1990 年代出生的人,看这些片子会不会感动?如果他们不能感动,怎能指望几十几百年以后的人感动?


也许在当下,考虑百八十年以后,是不合时宜乃至迂腐的。但我相信,哪怕万物速朽,在严肃的创作者心中,都会有一根时针。它也许是万变中唯一的不动点,指向一个极其模糊,但必然存在的未来。


顾长卫的《孔雀》,也看过,水准之作,人物支离破碎。后来听说,原片太长,公映剪掉很多。看《立春》之前,没有强烈期待,也许是感觉惊艳的原因之一吧。最大的惊艳,是《立春》人物之饱满。与《孔雀》相似的是,《立春》也边缘、压抑,乃至神经质。很让我想起卡森•麦卡勒斯:在阴暗诡淡的伤心咖啡馆,一个流氓、一个驼子、一个斗鸡眼老姑娘,彼此爱恨纠葛。《伤心咖啡馆之歌》最大的震撼,来自氛围营造,《孔雀》亦如是。人物本身的行为,看不到原因。为什么老姑娘喜欢驼子?为什么《孔雀》的姐姐在一个不开放的年代,开放到自动脱下裤子?原因也许有的,也许存在于时间限制而被剪掉的胶片中。《立春》则完整清晰,条理洁净,枝蔓出彩,人物明亮生动。


当然,清晰不是机械的“因为/所以”,它包容多种可能的解读。但每个人,之所以成为“这一个”,必须有原因,没有无缘无故的疯、傻、压抑、扭曲。


一些作者将原因完全推给客观:张三穷得没饭吃,所以偷抢拐骗;李四破产无门,所以杀人放火;王五赵六被恶人与偏见所逼,不得不成为白毛女祥林嫂……张三李四王五赵六,都是符号,他们不是一个人,是一群人,乃至一代人。他们作为个人,没有选择力和意志力。描述没有选择力和意志力的个人,不是虚构艺术的强项。


在那个年代,如果技术条件允许,鲁迅可能会成为更了不起的纪录片和宣传片制作者。而张爱玲,则是任何纪录片、历史著作和社会学报告替代不了的,她具体而微,乃至琐碎,但她是真正的文学家。


推而想之,贾樟柯再怎么运用社会学家式的、知识分子式的思考表达方式,某些方面的价值仍比不过胡杰。胡杰作品的形式无疑逊色,甚至粗糙,但他就是强大,因为他依托现实而非虚构。毫无疑问,现实大于现实主义的艺术。


贾樟柯的电影首映,每每是北京知识圈的盛事。我倒觉得未必是好事。知识圈声音强大,有时难免聒噪,听多了会迷糊,搞不清是谁的眼睛在看,谁的脑子在想了。


所以我更偏爱顾长卫。他首先是艺术家,而非知识分子。在他那里,人物不再符号化,他们有自己的声音与面孔,他们是个体与时代的辩证。顾长卫倚重演员,需要他们去展现内心、性格以及独立于时代的个人精神世界。这种个人的精神世界,正是贾樟柯缺乏的。所以张静初红,蒋雯丽二度红,贾的御用演员不可能红。贾需要的,正是面孔庸常,甚至没有面孔,因为他的人物是“盲流”,被时代塑造,被时代推着走,被时代的急转弯甩得晕头转向。以至贾运用非职业演员乃至越来越滑向纪录片式的手法,我丝毫不奇怪。


顾长卫说,他希望拍“梦想三部曲”,在采访中说了一通关于“梦想”的应酬话。其实看看已有的两部,哪是“梦想三部曲”,根本是“梦想破灭三部曲”,要不怎么王彩玲给养女取名“小凡”,“平凡的凡”呢。据说王彩玲登台演唱的那个结尾,原先没有,罗马观众强烈要求加上的。看样子受不了悲观灰色。话说回来,能够圆满了,哪还需要文学(估且把电影划进来,同是叙述的艺术嘛)。痛苦,并且没法解决,才需要。伦理悖论、存在的荒谬感、宗教灵欲的冲突……作家们前仆后继,一遍遍写,就因为解决不了。伟大的文学,根子里都是悲剧。


扯回来,说顾长卫。无论他的第三部,是“梦想”还是“梦想破灭”,我都期待。相比第六代导演的青年得志,50 岁的顾长卫,大器成得晚了。然而,一切等待和忍耐——和生命的其他体验一样,都是有价值的。也只有体验如斯,才能想到拍,并且拍好王彩玲。相比“出名趁早”,我更看好默默积蓄力量的人。弓张到足够大,箭才能射到足够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