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 四五六” 画廊,碰到一位北京来的年轻艺术家,聊得很开心。我们不是聊艺术,我们聊文学,从王鼎钧聊到了木心。木心在台湾红了二十年,才在大陆慢热。他的作品在台湾文坛马上被接受,引起轰动。在大陆文坛似乎反应不怎样,倒是读者热烈,尤其是年轻读者。
年轻艺术家问这两位作家,可曾一起开过座谈会。听说没有,他挺遗憾的。他告诉我木心近来大红,接着说:“ 有点讽刺。因为他的诗谱成流行歌曲,被唱得火红。”
那首诗是《从前慢》。我喜欢木心的散文,对他的诗不熟悉,但是这首《从前慢》,我倒是非常喜爱,短短的全文是:
记得早先少年时
大家诚诚恳恳 说一句是一句
清早上火车站
长街黑暗无行人
卖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 车,马,邮件都慢
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从前的锁也好看
钥匙精 美有样
你锁了人家就懂了
初读此诗,感到像宋词,文词浅白,感性十足,带一份淡淡忧愁,难怪会被谱成歌曲。这首诗的好,好在耐读,容易被接受,而余味无穷,感受深又多层次。结尾“ 你锁了人家就懂了”,境界很高。有人当情诗,有人认定是怀旧,正是多歧义才好啊。我却觉得诗里还透出从前是生活,有滋有味地活;现在则是过日子,匆匆忙忙地赶时间。
木心看人事,有时像世故的老人,有时像睿智的哲人,还有时像顽皮的年轻人,带点儿意气用事。他谈《新(旧)约》时说道,“ 右脸被打,左脸也凑过去。其实是韬略,是战术。两个好人误会了,一方解释不了,或来不及解释,一方情急动手了,被打的不还手、不躲避,打的那个就会自省:他是好人啊,惭愧啊,误会他了,委屈他了。这种功夫,以柔克刚,是为使人愧悔,是感化的战术——优待战俘、大赦战犯,都出于这个原则”。
谈到垮掉的一代,批评“ 他们是不思、不行,赖在地上不动”,并且还说:“ 现在,在街上,还能看到垮掉一代的‘ 遗腹子’,背着包,到处旅行。他们在自由的环境中,滥用自由。要说他们是革命、探索,谈不上。想颠覆,想破坏,可贵的是反对中产阶级价值观。但是吸毒、乱交,是用恶来反对另外一种恶。我看是含不了多少恶意的愚蠢。到头来是吸毒,堕落,潦倒街头。”
谈到极短篇小说,木心认为,“ 相比世界各国极短篇小说,中国的笔记小说可称独步”。至于《金瓶梅》和《红楼梦》,他说:“ 我读《金瓶梅》比《红楼梦》仔细,《红》书明朗,《金》书幽暗,要放大瞳孔看……
我的感慨是:《红楼梦》惜未由曹氏完成,《金瓶梅》作者没有艺术家的自觉。”
2015年4月的一天晚上,亚洲学会(Asian Society) 放映纪录片《木心》,我当然要看。木心去世三年多了,非常想再见到他,听到他的声音,心里却又忐忑不安。木心一向爱美,这部拍摄于他逝世前一年的影片中,他留下的会是怎样的风貌呢?木心就是木心,容颜端好,语含机锋,始终保持十足的绅士风度。
这部纪录片介绍了许多他的画作,给我很独特的感受,像诗。木心访谈部分,配合画外音和陈丹青的补充。木心本人语言则简约生动。问及他的创作是否从经历苦难中得来,他回答说自己没有这种乡愁,强调他活着他就创作。或许正是因为如此,他有一句名言:白天是奴隶,夜里是王子。即使关在监牢,夜晚仍是他独自拥有的王国,他用能找到的一切纸张写作,然后折成小块塞进裤。
陈丹青认为Francisco Bello 和Tim Sternberg 从纽约去乌镇拍摄《木心》很不寻常。木心不是著名人物,纽约不认识他,他们两位却看中他。这部片子拍完,尚未剪辑完好,木心已离开人间。他过世后,作品在大陆竟是越来越受欢迎,虽然比他在台湾造成的轰动晚了二十年。
回家的路上,我想到陈丹青说木心留下的手稿很多,脚步轻快起来,而且觉得天上一弯新月,特别美丽。
本文摘自《碰上的缘分》
王渝著
大象出版社2017年0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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