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康托洛维茨不能不谈他的早年经历,谈这段历程不能不谈他的精神导师格奥尔格。格奥尔格关心魏玛德国和战后欧洲的政治和文化命运,他反对19世纪资产阶级民族国家及其价值观,厌恶自由民主和理性主义,拒绝迎合庸俗的资产阶级大众,追求英雄崇拜和精神的贵族趣味,希望德国能在一个至高全能领袖(führer)领导下,通过一个新帝国让德国乃至欧洲获得一个新的政治和文化生命。格奥尔格的诗歌混合着希腊古典主义和日耳曼英雄主义,它通过对诗人和政治家神话式的预言,启发德国人重新发觉自己文化传统中的灵性尊严,并在心灵的觉醒中追求一场弥赛亚式的救赎。为此他曾模仿古希腊诗歌风格写作14首牧歌,在这些诗歌中他以凤凰和角斗士为象征手法,歌颂那些通过英雄主义的自我牺牲,拯救人类的诗人和武士精神。
先知需要门徒,格奥尔格也不例外。为了唤醒德意志人的卓越意识,他组建了一个“秘密的德国”的神秘组织,发现和教育未来的德意志精英,他们在同性之爱的浸染中,找回被资产阶级文化阉割的男性气概。这个圈子奉格奥尔格为精神导师,并借用基督教充满神秘主义色彩的圣餐礼来理解师徒关系和他们的传教事业。在他们看来,格奥尔格类似于化成肉身的新基督,他将自己的宝血注入到门徒们的存在之中,启发他们的理智,让他们在创造中不断将领袖的精神传播和传递下去。而为了圈子的自我教育,他们又构思了一个人物传记计划,它旨在发掘德国和欧洲历史上伟大的诗人和政治家,为人们提供自我教育和效仿的榜样,因此诸如亚历山大、凯撒、拿破仑和但丁、莎士比亚、歌德,就成为世界历史中伟大英雄和诗人的代表,他们所象征的政治和文化精神的火焰,在希腊、罗马、基督和拜占庭之后,传到秘密的德国人手中。
这其中,格奥尔格尤其钟爱德国皇帝腓特烈二世(1194-1250),并视其为中世纪最伟大的皇帝。在格奥尔格看来,腓特烈二世兼具文化修养和政治野心,既是地道的德意志精神传人,又吸收了地中海多元的文化氛围而呈现出一种普遍性面貌。格奥尔格圈子对这种世界主义格外着迷,因为正是在他身上,他们看到了一个不但统一了欧洲,而且甚至联合了东西方世界的新德国的联合体。在《施派尔的群墓》(Die Graeber in Speier)中,格奥尔格追溯了霍亨斯陶芬的神圣谱系,并在诗末指出腓特烈二世最终实现了这个家族的帝国荣耀:在霍亨斯陶芬先祖的召唤下,最伟大的费里德里希皇帝,尊贵的客居者,人民之神,和俊美的恩佐携手而来。连同他恢弘的黎凡特之梦,卡巴拉的智慧,罗马的妆容,阿克拉加斯和塞利努斯的盛宴,他的注视兑现了德国诸皇的抱负。
在1919年之后海德堡大学求学期间,康氏结识了格奥尔格圈子,并成为格奥尔格的忠实门徒,这个在他看来预言了德意志未来命运的先知。作为献礼之作,康氏的《腓特烈二世传记》( Kaiser Friedrich der Zweite)以维吉尔第四牧歌的著名预言开始全书的论述,可谓深谙格奥尔格圈子的神话趣味。按照这种神秘主义的预言,腓特烈二世的降生成为世界历史的大事件,它预示着一个类似于古罗马皇帝、耶稣基督那样的新弥赛亚,他的一生彰显着救世者的权能和荣耀。为了证明皇帝的远见卓识,康氏在行文中无数次将其和和亚历山大大帝、凯撒、但丁、拿破仑做对比,他通过突破德国四面围困的政治困境,重振了德国的帝国光荣。
康氏笔下的腓特烈二世在几种不同身份之间摇摆,这使得他的人生充满戏剧性。腓特烈二世是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但同时是西西里王国的国王。为了那个空洞且抽象的帝国理念,腓特烈二世终身都在和教会进行斗争,而为了有效统治西西里王国,他又不得不通过唤醒人们的民族意识来塑造新的民族共同体。因此,如何协调一个由诸民族组成的帝国性问题(an empire—and yet—nations)(Ernst Kantorowicz, Frederick the Second, New York: Frederick Ungar Publishing, Co., 1937, p. 142)就成为腓特烈二世终身的困惑。这种两重性使得康氏笔下的腓特烈二世呈现出斑驳的古今之争面相。他对于武力和计谋的运筹帷幄,对于近代民族国家治国术的实践,展现出马基雅维利刻毒的德性政治。但腓特烈二世同样捍卫帝国,只不过在康氏看来,为了抵制教会对于帝国的垄断,腓特烈二世将自己的世系越过教会追溯到了古罗马。因此尽管康氏笔下的皇帝仍然是基督教皇帝,但他显然已经超越了基督教,这个基督帝国被一个西方的君主国所取代,而这个新生的君主国通过追溯到异教的凯撒和奥古斯都来证成自己的正当性和神圣性,因此康氏就利用罗马的资源构建了一个新的普世宗教。在这个意义上,腓特烈二世就成了最后一章所言的“敌基督者”。他将皇帝类比于阿西西的圣弗朗西斯,他们将一个堕落的教会视为共同的敌人,并通过这种独立性来捍卫属灵事务的神圣和纯洁。
在传记最后,康氏指出对注定背负帝国命运的伟人而言,死亡只是为下一次拯救做预备,腓特烈二世的神秘离世,不过是为了让帝国在废墟中获得新生。因此,腓特烈二世就变成德意志民族的一个神话,他会在德意志民族受尽屈辱的恰当时机再临,为德意志帝国带来荣耀,为世界带来正义和和平,而这种预言能否兑现,则有赖于德意志人民的政治担当。
对于奉客观主义为圭臬的历史学界而言,康氏著作引发的震动可想而知。柏林大学教授阿尔伯特·布莱克曼批评康氏的意识形态狂热,指出康氏著作不是在档案研究中发现历史真相,而是裁剪传说、先知预言等非实证材料来制造神话,是对皇帝官宣修辞的庸俗化,目的是追捧奥格尔圈子的政治野心。而康氏也不示弱,在回应文章《神话史观》(Mythenschau)中指出,与其说历史是科学,不如说它是政治诗学,也即一门制造神学的手艺,历史写作应该通过夸张和发明来创造新的形式,在这个意义上,诸如传说、先知预言等非实证材料比档案更有感染力。而在学术之外,这本著作在政治上将注定无法摆脱和纳粹主义的纠葛。尽管康氏强调腓特烈二世对非基督教文化的包容,以及他强烈的世界主义情怀,这部传记最终还是被渲染为充斥着强烈的民族主义情绪,并为纳粹主义做了推波助澜的工作。甚至有人传言,德国纳粹党领袖戈林曾将该书赠与墨索里尼,而希特勒本人也读过两遍(Robert E. Lerner, Ernst Kantorowicz: A Life,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p. 115.)。无怪乎美国中世纪史学家诺曼·康托(Norman Cantor)将他和波西·恩内斯特·施拉姆(Percy Ernst Schramm)并称为纳粹双子(The Nazi Twins)。联系到康氏之后因为纳粹迫害而被迫流亡他乡,这部书洋溢着的理想和激情,无疑构成对作者的巨大嘲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