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有些零碎,三个章节分别介绍了张东荪在传统文化、社会改造以及组党等问题上的观点与行动,前后联系并不紧密。但
从总体看,这些问题都是在回应新的历史形势。第一次世界大战暴露出西方文明内在的矛盾与缺陷,促使一部分中国人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传统。十月革命的爆发,则为对民初共和彻底失望的人们提供了新的制度方案,即社会主义。当本书行进到第七章末尾时,社会主义已经取代共和成为作者讨论的核心问题。
其实早在1913年,张东荪就已经谈论过社会主义,当时他认为在资本主义尚不发达的中国,社会主义“无发生之余地”。但是在新的历史形势下,他再一次走在了潮流前列,成了引人关注的社会主义宣传者。和民国初年的情况类似,此时人们对社会主义的理解,也和当初对共和的理解一样多元化。张东荪倡导的是“浑朴的社会主义”,把社会主义看作一种“人生观和世界观”;而且他认为必须首先进行“精神上的革命”,然后才是“物质上的具体制度的改造”(左玉河:《张东荪传》,红旗出版社2009年版,第80-81页)。这显然是他前几年道德理论的另一种表述。虽然他在许多方面都认同布尔什维主义,但终归算不上同路人。
第三部分始于1920年,张东荪陪同罗素访问湖南。初次深入内地让张东荪更加深刻地认识到国家究竟有多么贫弱。在罗素的影响下,他又重新拾起自己在1913年表达过的观点,主张发展实业优先,包括社会主义在内的各种主义则都应当缓行。这无疑给当时的社会主义热潮泼了一盆冷水,特别是在不久前,他还被认为是社会主义最主要的鼓吹者之一。很快他就成了社会主义阵营群起而攻之的对象,并由此掀开一场社会主义大论辩的序幕。
颇具戏剧性的是,罗素在离开中国前突然改变了想法,认为中国缺乏自己支持的基尔特社会主义所需要的土壤,所以还不如走俄国道路。这一变化让张东荪非常尴尬,但他并没有退却,反而越战越勇,在辩论过程中更加系统地阐述了自己的理由:资本主义是不可避免的社会阶段,中国没有“拒绝资本主义的能力”,因此必须长期忍耐它带来的罪恶后果;而且“忍耐”的对象是本国资本主义,只有这样才能抵御国外资本主义对中国的压榨;中国并没有“阶级对立”,效仿俄国只会导致一场实为暴民动乱的“伪劳农革命”;国家社会主义会让政治吞噬社会,也即让国家包揽一切……在辩论中,他明确提出基尔特社会主义优于布尔什维主义,因为前者注重实业,只是要求对资本主义加以限制,并且对政权也没有太大的野心,不打算搞激烈的政治对抗和阶级斗争。但事实上,张东荪又不得不承认罗素的判断,即基尔特社会主义更适合西方发达国家;在中国,按照张东荪自己的逻辑,它与布尔什维主义一样都不具有可行性。所以高波也忍不住评论说,张东荪只是个“勉强的基尔特社会主义者”。
论战结束之后,布尔什维主义在现实政治中的发展肯定超出了张东荪的想象。而他的基尔特社会主义,则只能长期停留在象牙塔之中。他似乎已经跟不上形势,或者不愿意去紧跟这样的形势。面对风起云涌的五卅运动、国民大革命和北伐战争,张东荪竟不置一词。1927年国民革命军占领上海时,张东荪还作为“学阀”被通缉,不得不避入租界。
但随着时间
进入1930年代,张东荪的思想轨迹再次出现转折。而这次转折,同样以国际国内的重大政治格局变化为背景。特别是在“九一八”事变后,国家和民族都“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救亡图存再次成为最为紧迫的时代主题。张东荪也就不再坚持“政治/社会”二元分离的信念,开始明确主张“国家社会主义”与“民主主义”的结合。
现在他认为,要想实现民主,必须得有一个统一且强大的国家。而苏联计划经济体制的成功范例,让张东荪看到布尔什维主义同样可以发展实业,因而需要放弃资本主义是强国必经阶段的错误看法。种种这些变化,都促使张东荪与布尔什维主义和解,并且与中国共产党走得越来越近。
在1949年后,张东荪回顾了自己民主思想历程:第一期是在抗日战争之前,他“抱着旧民主的梦想”,“既反对国民党,又反对共产党”;第二期是抗日战争到1947年,此时他“想与共产党合作,而不是受共产党领导”;第三期是1947年到新中国成立,他接受共产党领导,但还是“希望在新民主之内仍可以保留一些旧民主式的自由”。《追寻新共和》的副标题把时间限定在1932年之前;也就是说,张东荪的民主思想刚刚转入他自述的第二期,这本思想传记就落下帷幕了。但是高波的思考与论述,显然溢出了自己设定的这一时间段。特别在全书的最后一章,也即第十一章,从表面上看是在介绍张东荪如何完成第二期的转变,但实际上却是为张东荪整个的人生命运作出总结陈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