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上来分享的,是一位年轻的姑娘,在一个互联网大厂做运营。就算带着面具,也能看出她的紧张。
她上来的第一句话是:“抱歉。”说不清她是在为自己的紧张道歉,还是为自己在这里道歉。我赶紧说没关系。紧接着她说:“我觉得有点羞耻。”
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反应。是问她为什么,还是安慰她不需要呢?
好在,没等我反应,她就继续往下说了。她说:“我想问的问题,是我不知道如何跟我爸爸沟通。”
好像我们这代人的爸爸,都是难以沟通,吝于表达感情的。他们只会把爱藏在心底。
她的爸爸是怎么样的?她为什么觉得这是一个问题呢?
她说:“从小,我就很羡慕那些能从爸爸那里得到强烈情感支持的小朋友。我从来没有得到过。有时候我劝自己,也许这就是他能做得最好的程度了。但我还是失落。”
“小时候,我爸爸总是工作很忙,似乎他对家里的关心,只是帮家里挣钱。十几岁我就跟父母分开,到别的城市上学了。我们见面的时间很少。常常几个月,甚至半年都见不着。再见到也总是很尴尬,觉得陌生。我心里想,噢,这个人是我爸爸,但是我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更不会说我内心的话。”
听起来,这像是我们中国常见的那种父女关系。但接下来,事情就变了。
“等我上高中的时候,我的父母就分开了。分开之后,我就一直跟我妈妈一起生活。”
就像怕我问似的,她赶忙解释:
“我并不觉得他们的离婚对我有什么影响。因为我觉得,他们都有自己想过的那种生活,强行凑在一起,对他俩反而不是好事。”
“我跟妈妈的关系非常非常好,几乎每天晚上都会打电话。只是我跟爸爸的关系,就更疏远了。有时候我在工作,会忽然想起他,想起我爸最近在干嘛?
直到后来,我们有了一些经济上的纠纷。那时候他想创业,我希望他能成功,就把一笔钱借给了他。这笔钱好像是我的,又好像不是我的,其实是我妈妈的。后来他创业失败了,我想把这笔钱要回来,又不好直接说。于是我就会打电话,先问他最近过得怎么样,等寒暄好了,再问他钱什么时候还给我。
每当这时候,他就会生气,他会说,原来你不是发自内心的关心我,只是来讨钱。最后一次,我们就这件事爆发了激烈的争吵,当时站在小区门口的天桥上,我对他吼:“你算什么爸爸!我从来没从你这里感受到父爱!”
电话安静了好一会。我听到他在电话那头说:“我实在太伤心了。”就挂断了。我对着电话的嘟嘟声,那一瞬间,我想从天桥上跳下去。”
说起这段悲伤的经历,她哭了起来。有人给她递了纸巾。她又说了声“抱歉”。我赶紧说,没关系。
我说:
“我从来没有在你这里感受到父爱,那一定是你心里藏了很久的话。”
她点头说“是”,接着说:
“从那以后,有一年多,我们都没有联系。直到前几天,就在这个剧院,我看了一部话剧:《我是哪一个》。话剧讲的是父亲和儿子的故事。一个父亲为了悼念失去的儿子,克隆了很多儿子,他一直想要去创造理想中的儿子,可是做不到。而那些被创造出来的儿子们,每个都拼命想要得到父亲的承认,可是也做不到。最后,这些儿子都因为得不到这个父亲的承认,而毁灭了自己。
看这个剧的时候,我就想:是不是我跟我爸爸也是一样的,我并不是他理想的女儿?因为不是她理想的女儿,所以我就亏欠了他?
看完这个剧,我忍不住给他发消息,问他:“你最近怎么样?”,他的第一句话是:
“你为什么这么久都不来找我?”
然后我们就又联系了。可是,只有我主动找他,但他很少主动来找我。有时候我想,是不是有一天我不主动找他了,我们的关系就又没有了?每当想起这,我就会淡淡地心累。所以我想问问陈老师,该怎么跟父亲沟通呢?”
她看着我,观众也在看着我。就像看一个导演,在决定戏剧的走向。我们都知道,这不是一个简单的沟通问题,它背后有很多复杂的情感。就像她说的那部话剧,父亲寻找理想的儿子,是寻找他失落的爱,他并没有找到。儿子寻找父亲的认同,是寻找自我存在的根基和意义,也没有找到。这些儿子们,需要找到父亲的爱,来解释自己的存在。来定义他们自己。
而现在,她同样需要。所以,她也一直在寻找。
于是我问她:“你找你的父亲,找了多久了?”
她楞了一下,问:“您是说我主动联络他多久了?”
“不是。”我说,“是你找你心里的那个父亲,找了多久了?”
她一下子明白了,“寻找”是一个隐喻。她也马上接受了这个隐喻。她说:
“那应该很久了。也许,从5、6岁,上幼儿园就开始了。”
“这么早?你是怎么找他的?”
“那时候,我会在家等他。每次,我都会拿一块橡皮。我会缠着他,让他在我的橡皮上刻一朵小红花。刚开始,他会认真地刻,直到有一天,他厌倦了,就再也不刻了。”
“在你的橡皮上刻一个小红花?”
“对。
我希望他留下一些东西,在我的生活里。
这样我看到这么多小红花,就会知道,他是在的。”
让他为我刻朵小红花,把他留在我的生活里,这是多生动的意象背后,一个小女孩的心思,深深地打动了我。
我问她:“那后来他怎么就厌倦了呢?”
她说:“就是有一天,我又去找他帮我刻个小红花。他说,好了,够了。就不再做这件事了。”
显然,父亲并不知道她的心思,他把她当作一个小孩子的把戏,拒绝了它。这是漫长的父女纠结的开始。
我问她这件事对她的影响。她说不知道。又想了一想,她说:
“它让我成为一个更独立的人,让我觉得,这种爱意投射到其他人身上,是不会得到什么结果的,所以我一直告诉自己,就算得不到什么很明确的反馈,也无所谓。”
但这显然不是无所谓的。她又哭了起来,然后她又跟我道歉:“不好意思”。
而我想起了她开始说的羞愧。
这种羞愧不是来自我们真做错了什么事,而来自,当我们向那些我们深爱,也本该爱我们的重要人物发出邀请,所遭到的拒绝。是这种拒绝,让我们羞愧。
在羞愧中,我们以为自己做错了事,甚至,我们的情绪,我们的表达,我们在这里,都是一件需要道歉的事。
接着,她又讲了很多。漫长的寻找父亲的历史。似乎给人的印象,是这个父亲粗糙到不懂孩子的心思,才会变成沟通的困难。
但我知道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不然她给爸爸发消息的时候,爸爸的第一句话就不会是:
“你为什么这么久不来找我?”
他在生气,也在等她。
于是我问:“你一直在找你爸爸,那你觉得你爸爸在找你吗?”
她想了想说:“也许也在找的。我从来没从这个角度想过。”
“为什么说也在找呢?”
“每次我主动找他,他都很高兴。我有一个舅舅,我跟她关系很好。因为我舅舅没有小孩,他在我身上投入很多的爱,他就会很在意。有一次他跟我舅舅一起到我在的学校来找我,我第一时间去抱了我舅舅,他就很生气,觉得女儿怎么跟舅舅好。”
舅舅是妈妈那边的,跟舅舅好,常常也代表了跟妈妈的关系。要知道在摩梭族里,家庭成员里只有妈妈和舅舅,是没有父亲的角色的。我提醒自己,别忘了,她父母高中就离婚了。
离婚不是一件事,而是伴随着漫长矛盾的一系列的事。当父母有矛盾的时候,有时候你有一个亲近的妈妈,就不得不有一个疏远的爸爸。
也许,这正是他父亲找她,却又找不到她的原因。
于是我问她:“你爸爸和妈妈的关系好吗?”
她似乎不愿多谈。说,好多年不联系了。
我问:“他们的关系有影响你对父亲的态度吗?”
她说:“有的,他们分开的原因,是我爸爸在家里的情感投入太少,所以我也总觉得,我爸爸是一个情感冷淡,自私的人。所以我去找我爸爸,总是觉得别扭。”
我问她这种爸爸很冷漠的印象,是她自己的,还是妈妈的?她说是自己的记忆、妈妈的描述、长大后的反馈综合的产物。
这是一个大的方向,可是,我瞟了一眼桌上的秒表,20分钟马上就到了。我只能回到原来的话题。我问她:
“所以什么让你觉得,他也在找你呢?”
她说:“有一天我主动找他的时候,他问我,能不能跟他视频一下。我们视频了很久,有两三个小时,然后他跟我说,我也想你了。这样。哈哈。”
她难得地笑了。这并不是一个爸爸通常会对成年的女儿讲的话。但我知道,这是她一直在寻找的话。就像那个剧《我是哪一个》里,那些儿子也都在找这句话。在剧里,只有找到那句话的儿子,才能够活。
访谈就要结束了。我问她,还记得《我是哪一个》这个剧,最后是怎么结尾的吗?她说有些记不清了,好像是这些儿子都死了,父亲很绝望,也开始自我批判,觉得自己错了。
也许她也希望爸爸知道自己错了。
我说:“我知道你在这里看了一个剧,关于爸爸和孩子的剧,今天你在这里,也在讲你和爸爸的故事。如果这也是一个剧,你希望这个剧有一个什么样的结尾?”
她想了想说:“也许,等这里结束以后,我还会跟他发一个消息,问他最近在干嘛。”
她顿了顿说:“刚刚海贤老师你问了我一个问题,不好意思,我确实没想到。我之前确实没想到,也许我爸爸也在找我。很多时候,我都代入了自己的委屈,就是我想找他,却找不到。但我确实没有从他的角度想,也许他也有他的情感诉求。”
“好,那就问问他。问问他你有没有在找我,也是不是因为没有找到我痛苦。如果你问他,你猜他会怎么说?”
“他大概会说,能不能和我视频一下。”
“嗯,那就跟他视频一下。让他再在你的橡皮上画一朵小红花,或者用另外的方式在你的生活里留下一些印记,提醒他的存在。然后,带着这些印记,继续你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