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佩孚的政治认同与派系营垒归属,决定了他与苏俄的关系只是貌合神离,其“联俄”以及在苏俄指导下的“和孙”“容共”,并无赖以支撑的思想政治基础。真正可与其“联俄”政治行为建立起内在联系的是反直“三角同盟”的成立。
(一)反直“三角同盟”成立与吴佩孚的对策
直皖战后,中国的政治格局发生变化,各派政治力量开始重新组合。曾在推翻皖系军阀的战争中联手,战后共同掌握北京中央政权的直奉两系矛盾急剧上升。面对吴佩孚极力推进“武力统一”,不甘失败的段、孙与张暗通款曲,而张在感受到吴的压迫后,也有外联段、孙的需要,于是建立反直“三角同盟”的主张提上日程。
在“三角同盟”构建中起主导作用的是张作霖。1922年初,张与直系之间矛盾凸显,双方战争迫在眉睫。美国鉴于中国形势,做出直奉战争已不可避免的判断。3月上旬,孙中山派伍朝枢到奉天“报聘”并与段联系。直奉战争爆发前夕,美国驻华公使舒尔曼在给美国国务院的电报中提到来自广州的一份电报,说4月1日下午8点,伍朝枢通知说,奉天方面已决定对直系开战,战争结束后孙将出任总统,段任副总统,安福系成员会被排除,新国会将取代旧国会,新政府将基于联合战线建立,张作霖将支持梁士诒任总理。对此,徐世昌和吴佩孚必须接受,否则将被清除。从舒尔曼的电报可以看出,张不仅暗中与孙、段通款,就连战后包括最高权力分配在内的政治安排,均已虑及。以张作霖提出其主张为标志,反直“三角同盟”呈现雏形。
不过,反直各方显然未料到直奉战争会以奉方战败而告结束。战后国内形势再度变化,战败的张作霖为东山再起,“建议南方政府联合起来反对吴佩孚”。当时的国民党,除陈炯明外,“都认为吴佩孚是主要敌人,无论如何必须把他打倒”。孙中山则用心良苦,希望北方直奉两派自相残杀,两败俱伤,俾南方能坐享其成,因而对张的“联盟”主张,很快做出响应。
1922年12月,孙中山派曾任湘军总司令的程潜前往奉天,与张作霖就“军事进行”展开探讨。就在《孙文与越飞宣言》发表同一天,孙中山给段、张去函言其方略。张在回信中说:“见示与越飞谈话情形,提要勾元,全局在握,老谋深算,佩仰至深。东省接近俄疆,洛吴利其内侵,借资牵制,今得公烛照机先,预为防制,不特东省免忧后顾,即国家边局亦利赖无穷。”以张的回复为标志,孙、段、张就共同对付吴佩孚达成共识。《顺天时报》评论说:“民党对吴,以其素日主张武力统一,积怨颇深,奉方则为复仇计,联络可利用者。”以孙派程潜赴奉密谈及张的态度明朗化为标志,在既有段孙联盟的基础上,反直“三角同盟”正式成立。
面对强大的对手,吴佩孚自然要谋求对策。然而在各方面力量对比中吴并不具备优势。政治上他比不上孙的影响,军事上未必强于张,也没有段那样的北洋元老的资格与辈分。而“三角同盟”不仅抱成一团,内部还分别拥有日、俄的支持,综合力量明显胜过吴。吴自己也预感到将要与张发生一场更大的冲突,形势颇为险峻。在这种情况下,唯有疏离“三角同盟”各方关系,集中力量对付主要敌人张,才可能赢得即将发生的战争。
吴佩孚试图肢解反直三角同盟有其现实依据。在三角同盟中,孙中山与张的扣手只是相互利用,孙对张并不看好,二人“联盟”的基础并不稳固。在孙中山眼中,张作霖出自草莽,性同土匪,并不愿真正与他合作。李剑农对孙张合作就不看好,认为南方陈的叛孙,与北方的奉直斗争,表面上是两件事,骨子里却是相联的。陈炯明与直系有联络,孙中山与奉系有联络;奉系被直系打倒,中山北伐成功的希望便已渺茫。“因为此时一般国人的心理都深恶奉系,左袒直系;中山联奉倒直,实与一般国人的心理相反”;“一般国人……觉得吴秀才总比张胡子好,联络张胡子去打吴秀才,未免近于倒行逆施”。既然在孙看来张“性同土匪”,其与张结盟又触犯时忌,吴佩孚自然能找到离间二人关系的办法。
为疏离孙与张关系,吴佩孚做足了功课。吴曾对张继表示,自己是“中山先生志同道合之知己”,希望“中山先生弃却胡匪卖国贼”,即与张作霖与段祺瑞断绝关系,与他“同立百年之业”。吴明知孙对自己并不看好,却不惜作此表示,可见其“和孙”,不过是肢解反直“三角同盟”的一种手段。
对于段祺瑞,吴也极力做工作,试图通过“联合”段,影响卢永祥及孙中山,使之推迟反直行动,以全力对付张作霖。为此,吴曾请在安福系里任职的老同学及朋友陶永鏖联系段,声称直皖战争系误解造成。后来段派人与吴接洽,吴对其表示,他和他的助手在将近20年的时间里都把段视为老师,直皖战争并非他所愿,战争的发生是因为段被安福系左右,安福系才是他真正的敌人,是他们败坏了段的名声。吴表示自己不希望推翻段,他只是要安福系离开段。
为肢解“三角同盟”,吴甚至不惜尝试与张“合作”,曾通过吴景濂进行试探,企图以直皖战争中“直奉合作”的手法来压迫孙,对三角同盟各个击破。鉴于东北内部存在矛盾,吴还致力于做分化奉系的工作。1922年4月26日,直奉开战前两天,彭寿莘致函奉军旅长李景林,称张作霖“妄纳奸计”“忌才嫉能”,“奉军向属散漫,排斥异己”,“若能弃逆投顺,助直灭贼,功在万世,名垂千古。曹帅、吴使必将借著吾兄,永矢弗替矣”。为对付奉张,他甚至“密遣奉籍学兵回奉加入奉军干部”,试图在未来的对奉战争中,形成“里应外合之局”。
吴的分化离间,致使三角同盟内部关系一度紧张,东北方面一时敌友难分,深感头疼。头脑相对冷静的王永江在战前给杨宇霆写信说:“近闻奉直间空气日近险恶,或系一种作用,或系转入事实,均难预定。此时不在依人,而在反观自身。无论段也,卢也,孙也,皆不过骗我之钱而又耍我而已,毫无可以依赖之处。”
不仅如此,吴佩孚接受苏俄撮合,接纳中共,对国内工人运动示以支持,也是出于对付张作霖的现实需要。直皖战争后,直奉共同执掌北京政权。在张作霖支持下,1921年底梁士诒内阁成立,这引起吴佩孚的警惕和反对。吴佩孚反对梁阁,除了张作霖是梁的后台,一个重要原因在于梁控制了北京政府财政,被公认为中国的“财神”。张需要梁帮他巩固对华北的统治,而梁则需要张的支持以建立中央银行,实现对国家金融的垄断,只要共同目标仍然存在,二人的合作就将继续。这种合作,构成吴佩孚实现“武力统一”的最大障碍。
随着吴、张在梁阁问题上争夺越来越激烈,直奉战争已不可避免。正是出于与张在未来战争中争取京汉铁路控制权以利运兵及输送军事物资之需,吴佩孚才会在明知苏俄有在中国推进工人运动发展的政治用意的情况下,仍接受苏俄建议,与共产党合作,制定保护劳工权益的政策,支持京汉铁路工人运动。
(二)吴佩孚对付“三角同盟”的举措与“联俄”的关系
20世纪20年代,大概除了中国共产党之外,各派政治力量的“联俄”都带有政治实用主义色彩。俄国人波塔波夫发现,在最初与苏俄接触的时候,孙中山曾担心,如果协约国查出他与莫斯科有联系,会对他居住在外国租借地及他在中国的工作有影响。所以在与俄国人接触时刻意避免留下任何书面文件。吴佩孚的“联俄”也一样,最初只是出于对付段、孙及日本的需要,颇有继承李鸿章“以夷制夷”外交手段中“联俄制日”方略的意味。
从国际关系上看,巴黎和会中国因美国的失信导致外交失败,国人对美国感到失望,而英国又被国人视为侵华的主要列强,美、英一时无法援引的情况下,吴佩孚自然会将目光转向标榜“反帝废约”的苏俄,目的在于通过“联俄”,对付日本。艾朴如(Bruce A. Elleman)的研究表明,在华盛顿会议前后的中日交涉中,直系掌控的中央政府曾有意识打“苏俄牌”,压迫日本同意将山东的权益归还中国,并将胶济铁路售卖与北京政府。其连带作用,就是打压以日本为后台的皖段以及援引日本的孙、段。
从国内军政势力与苏俄的关系上观察,由于日俄之间存在宿怨,当时与日本有瓜葛的国内军阀,大多对苏俄持敌对立场,这在一定程度上构成吴“联俄”的外部条件。以皖系为例,正如颜惠庆所言,“段祺瑞是反对布尔什维克主义的”,皖系曾与日本签订中日海陆军军事协定,包含针对俄国的用意,因而无论从外交上还是从军事上考虑,吴佩孚要反日反段,都有联络苏俄的现实需要。奉张对苏俄也持敌对立场。1923年8月22日,加拉罕来华之初,张作霖曾召集孙烈臣、吴俊升、张作相、张学良、杨宇霆、王永江、张寿增等召开紧急会议,研究对俄交涉,确定了在承认“劳农政府”问题上“与列国取一致步骤”的立场;在中东路问题上,“无论如何绝不变更既定方针”,坚持中国对铁路的主权,收回自办。对此,《申报》刊文分析说:东北方面出于自身利益及与曹、吴斗争所需,一开始就对直系主导的中苏建交持攻击立场。认为“此项协定断送东省权利太大,曹锟为图固位,欲藉苏俄为外援,遂将东省权利让与俄人,藉以买好”。东北方面对直系“借苏俄为外援”的攻击,从“反面”说明了吴“联俄”的原因所在。中苏谈判开始后,吴极力主张“无条件承认”苏俄,甚至认为“同苏俄签订协议是他取得最后胜利的必要条件”。可见为对抗反直“三角同盟”,吴对苏俄的援引何等迫切。
对吴佩孚应付三角同盟的各项举措与“联俄”的关系,《大公报》记者有清楚的认知,曾以中苏建交谈判为例分析说:中俄交涉因吴佩孚干涉,要求无条件承认苏俄,批准王加协议而忽起极大风波。吴氏此举原因有二:一是吴本人“原有勾通俄匪,扰乱东三省时局之活动,使奉张自顾不暇,而后进行对奉计划”;二是“中俄问题解决后,吴知奉张对于外蒙,并无余力经营,倘俄兵撤退后,纵然奉张能派兵填防,吴亦极乐意。盖此着足以分散奉张实力,如奉张不能接收外蒙,而吴则可派冯玉祥前往。故吴日来对于中俄协定,再四催促从速签订”。《大公报》的分析,道明了吴“联俄”的用心所在。
华盛顿会议召开后,国际局势发生变化。此时,“英日同盟”废除,美、英联手结成对日同盟,而华会有关中国山东问题的决议,迫使日本吐出巴黎和会期间侵占的山东权益,改变了国人对美英的观感,直系联络美英(尤其是美国)的顾虑减少,无需再借助苏俄来对抗日本。加之直皖战后联合执政的直奉两系矛盾加剧,苏俄对直系态度变得暧昧,吴佩孚遂调整其对外方针,公开实施“联美制日”,对苏俄的态度从一度积极接洽变成敷衍。尽管尚未与苏俄分道扬镳,但与苏俄的接触已从最初多少有些诚意,完全变成对付反直“三角同盟”的外交手段。
吴肢解“三角同盟”的努力取得了一定成效。舒尔曼在给美国国务院的电报中,曾就直皖战争前后的形势细致分析,指出:直系北京政府“正执行一项安抚敌对阵营领袖的政策,各方联合反对直系的可能性正明显削弱。安福系除了浙江的卢永祥之外没人控制武力。段祺瑞这位安福系领袖已被提供一笔抚恤金,作为以往为国家效力的报酬,尽管他拒绝接受,却引来对(曹锟)总统的赞扬,将其视为一个忠实可靠的人,一个北洋各派有价值的同僚……对于国民党来说,孙中山的命运再次接近最低点……已出现越来越明显的迹象,孙正准备逃离广州”。正是由于成功肢解了反直“三角同盟”,吴佩孚取得了直皖战争及第一次直奉战争的胜利。
第一次直奉战争之后,形势丕变。苏俄在吴、孙和陈炯明之间徘徊,虽一度看好吴,但最后选择的合作伙伴却是孙。在这种情况下,吴佩孚虽未立即停止“联俄”举措(仍在呼吁“无条件承认”苏俄),但也只是在“反帝”语境下邀取时誉的一种手段,行为上已表现出虚与委蛇的意味。至于“孙吴合作”更是缺乏实际内容,吴接受苏俄提出的“和孙”建议,很可能是想以迎合苏俄的方式把苏俄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这边,从外交上孤立孙并削弱其力量。因而才会出现与孙“合作”的同时,暗中支持陈炯明倒孙的情况。
不过吴佩孚的做法多少有些弄巧成拙。其分化策略虽一度使孙处境艰难,却促成了孙与奉张更加紧密的结盟,导致“吴佩孚在陈(炯明)一边,张作霖在孙文一边”。孙中山的政治声望加上张作霖的军事实力,明显加大了吴佩孚“武力统一”的困难。1922年12月29日,孙中山致函王永泉称:“北方全局已呈瓦解之象,曹吴以权利冲突,恶感日深,……我方与奉、皖推诚相与,形势既佳,而川湘各省亦皆倾附。”所谓“北方全局已呈瓦解之象”,固不免夸大其词,但也道出了孙、张结合给吴造成的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