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山大道
尼娜:
我撒了谎,与你无关。但我想和你说出这个谎话。
上周的一个晚上,和几个朋友聚会。酒过三巡,外面天冷,里面屋热,带来了的红葡萄酒还剩两瓶,有人提议,不如玩个游戏。我们便开始游戏,以杯酒为底,谈谈你有而别人没有的生活,没有的,便喝酒。我喝酒很多,在关于婚姻与爱情的问题上输掉几次。又过了两圈,轮到我时,我说:
我曾自杀。
桌子周围原来笑呵呵的朋友们突然安静了大概三秒钟,又笑了起来。我看见他们每个人都开始喝自己的酒。
我胜出了,尼娜,但我要为此说抱歉:我并不曾自杀,或者说,我曾有过事实上的自杀行为,但心理上并没有做好自杀的打算。
记得尼万曾经说过:茫茫寒冬,最适合自杀。
我们国家并没有普遍的自杀传统。保加利亚水草丰盛,曾经沉醉于运动,我们的山间小楼适合度假,而不是自杀。当我说到自杀,也许他们相信了,我曾有过这样的迹象,我的阴郁甚至家族传统也能提供证据。但是,我热爱生活,尼娜!一个热爱生活的人怎么可能轻易去死?
我感到很抱歉。你知道吗,我是个懒惰而将诸事推诿于命运的人。去年在山间小聚,我们按某种随意组合决定各自分到的房间。所有的人都有了自己的同伴,而我独自一人站在中间,你和一个女孩住到我的隔壁,我独自喝一大桶山泉水,吃干燥的荞麦面包。
我的桌子上有一块心形小青石,它温和,有点冷,我常握着它,感觉会交上好运。
我还有个朋友,她的母亲死于溺水,她的姐姐结婚后又离婚,育有三个孩子。
“我必须度过漫长又艰难的人生”。她和我说。
“我要一直活到自然死亡,结婚后忠实于获得的婚姻。我需要保全自己的命和一个家庭,为了我的父亲”。
尼娜,命运让我们活了下来。我曾跳进钟山镇的罗湖。那是在冬天,当时我已经三十岁,穿过冰层,水很快浸透我的衣服,冷极了。我会游泳,但是没有用,冰层不太厚,我爬上了岸。后来我沿着熟悉的林间小路,小跑着回到自己租的房子里,打着寒颤,换掉衣服,打开床头灯,我在被子里又暖和起来了……我在说什么呢?我想说,我曾跳进湖里,我又爬了上来。
死亡是个艰难的话题,却常常被人们随意宣泄掉了。我曾在一篇类似回忆的文章里写过,很小的时候,大约七八岁的样子,就开始设想到死。不知是谁向我传染的关于死的火种。不可能是知识。知识可以保留绝大部分人类的经验和我们所见过的事物,然而死亡难于描述,惟有经历。
我见过的第一位亲人,我的祖母,死于疟疾。那时我已经十岁,自小和祖母同住一屋,并在某天早上起床,发现她瘫倒在床下。随后,医生和牧师先后来到我们住的房子,宣告了祖母的死。一场法事之后,祖母被葬进山间墓地。
很奇怪,祖母去世之前的几年,我已学会独自蒙上黑布,一个人在客厅看电视,穿过坟地时我飞快地走。但祖母的死,并没有加重我对死的恐惧。
然而我已深信,每一个我熟悉的人都将死掉,我也不能例外。我曾无数次幻想自己的死亡方式,希望得到痛苦较轻的死——谁能准确描述致命一刀的感觉,或一个人咽下最后一口气时心中的感受?谁能制造没有痛苦的死亡,如同一个人呼出最后一口气,不割裂,不损耗,不产生病变,毫无痛苦可言?我相信存在这样的方式。如果我有幸拥有,可是,尼娜,那时我已无法向你准确描述……
现在是中午,太阳的光变成白色,对面房子上的窗户正在闪光。我们镇上约有两万人,每个月都有人死去,这很正常。人民民主国家的好处之一是人们的机会大概均等,据说希腊人的生活已经十分安逸,但保加利亚人也有自己的优越性,我们不必担心失去面包,拥有公共墓地,信仰的力量依然存在。
这封信悲伤而又温柔,我原本只是想向你倾诉一个秘密。姆拉德诺夫曾有一个儿子,死于一种疾病。他是一个忧郁的诗人,作为政府官员中规中矩。他曾有一句诗是这样写的:
我的任性影响了孩子
就像我从母亲那里学会了死亡
这样的诗很难让人高兴,有点像咒语,我总担心会在听到它的人身上应验。我甚至希望忘掉它。真矛盾啊,一方面我是个无神论者,受到过完整的关于唯物论与辩证法的教育,相信规律,另一方面,从小我就开始怕鬼。根据唯物论,死是真实的,而鬼则是不存在的,没有人真正见过鬼。然而,关于鬼的故事和恐惧却作为传统留了下来。
恐惧与鬼无关。
唉,尼娜,你看看我,今天都说了些什么。我不愿将它寄给你,害怕她影响你的心情。可既然写了,你就收下吧。
昨天下午我又收到一位诗人朋友的诗集。关于诗歌的私下谈论已经十分热闹,可人们对当代诗歌的认识又是怎样呢?去读读《云雀颂》,去读读《哀歌》!写作真是艰难。据秘密的传闻,保加利亚并不是最不能出产伟大诗人的国家,由于我们的文化官员们已经学会阳奉阴违,某些自由的写作是默许的,否则怎么会有我前面提到的诗句?我们只能习惯现在的生活:已经很好的,不要去和上个世纪对比了。
好了,就这样吧。盼望你的回信,我的尼娜。
你的 桑
二月十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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