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我们留在小地方的父母们
正在摧毁抓娃娃这个行业
一
我在北京的第二年,终于脱离了月光族的队伍。2016年底,账户上还有两万元余额,我决定带爸妈出国旅行一趟。虽然从小学习成绩好,也有一份体面的工作,但这二十多年,我一直在啃老,过去出国旅行都是我妈付钱,这次我打算变一变。
因为要从首都机场出发,爸妈提前两天来到北京,除夕前几天的北京异常萧瑟,小区附近的菜市场都关门了,我只好带二老到三公里外的超市买菜。
超市门口有五台娃娃机,平时买完东西,我都会去玩两把试试运气。两元一次,童叟无欺,抓到娃娃的概率很小,我归咎于运气。运气最佳的一次,我花28块钱抓到了一只中号的Kitty猫,更多的时候却是血本无归。
每次玩这样的游戏,我总能想起童年时爸妈带我去公园坐旋转木马,还有我爸教我在电脑上扫雷和接龙。这一次,一家人正要进去买菜,看到娃娃机,我的第一反应是也许爸妈也会喜欢这个游戏呢。
我们来到娃娃机前,我像老师一样给他们示范投币、移动控制柄、按下抓取键,他们目不转睛地盯着机器,像第一次发现世界还有这么稀奇的玩意儿。
“不对,钩子往前挪……往后,再往左一点……”我听老爸的指挥按下抓取键,但一无所获。
机械兵出身、爱摆弄家具家电的老爸有些急了:“你这样肯定抓不到,换我来。”示范三次后,老爸摩拳擦掌。
老爸对抓娃娃表现出十足的天赋。虽然第一次玩,他却分外专注,眼睛紧盯着娃娃机里的抓手,前推后挪,每一步都深思熟虑,仿佛在驾驶一辆坦克。我妈在一旁眼睛睁得很大,屏住呼吸,像猎手对着猎物。我听见她在旁边嘀咕着:“太靠右了,再往中间挪点就好了。”
“啪”的一声,抓手向一只兔子娃娃袭去,钩子奇迹般勾住小兔子身上的衣服,我们三个人惊喜地看着钩子一点点向出口移动,又是“啪”的一声,小兔子从出口滚了出来。我跟我妈欢呼雀跃,老爸在一旁得意地笑了:“你们想要哪个娃娃,我去抓。”
我妈仔细检阅了另外四台娃娃机,得出一个让我惊讶的结论:娃娃都不错,品类多,看着质量都好。我心想,看不出来,平时不喜欢游戏的她对抓娃娃还挺有兴趣。玩了一会,兜里的游戏币已经用完,好在还能手机支付。
我们继续抓了二十多次,我爸操作,我和我妈在旁边出谋划策。又是“啪”的一声,一只小熊掉了下来。有些冷清的超市门口再次传来我们的欢呼声。
自从我上大学离开家,一家三口齐心协力做一件事的场面还是头一次出现。当我们收获了两个娃娃,准备心满意足地结束战斗时,想到的不是赶紧去买菜,而是拿出手机自拍了一张抱着娃娃的全家福。
五十多块钱抓到两个娃娃,这是我抓娃娃历史上效率最高的一次。大学毕业前有段时间,我也迷上过抓娃娃,每次花不少于五十块钱,却从来没有抓到过。
二
旅行结束,爸妈回到老家,我则像往常一样,回到北京忙碌繁琐的工作里,时不时地给二老打通电话。
有一次周末,电话那头特别喧闹,我妈扯着嗓子说,她和爸爸在电玩城。
“你爸返老还童了,一进电玩城就挪不动步。我不跟你多说了,回家再给你打。”这么多年来,我妈头一次主动挂断了我的电话。
电玩城?难道是在抓娃娃?我脑海里闪过老爸在北京抓娃娃的情景。
我心里一阵窃喜:总算帮二老找到了一件好玩的事。这些年来,爸妈下班回家除了看电视就是玩手机,我妈想去看电影,我爸懒得去。我爸想去喝酒,我妈又会生气。遇到节假日,总会为去哪里旅游这类的事争执。除了饭后在河边散散步,两人都没什么娱乐活动。
我妈的回电证实了我的猜测。他俩花了200块钱买游戏币,都用在了抓娃娃上。我妈自称是合格的军师,在她的辅助下,我爸抓到了4个娃娃。听得出他们都很开心。
“厉害!你们怎么抓到的?快教教我。”我对他们的新爱好极力煽风点火。
我妈得意地说:“这可是有秘笈的,下次回家给你示范。”
后来的一个月里,我妈几次打电话汇报战果,用微信传来很多张娃娃的照片,以此诱惑我回趟家。他们把抓到的娃娃拿回家后,在我卧室的小床上一字摆开。为了拍照好看,一向节俭、衣服不穿破舍不得扔的她还专门买了一条浅粉色床单。
爸妈在娃娃机前屏气敛息的时候,我正在北京忙工作、忙恋爱、忙着挤地铁,生活节奏快,什么事都很赶。到了周末,就瘫在家里看剧,不愿再坐一个多小时地铁到火车站坐车回家。虽然坐高铁也只几个小时,但想到北京西站汹涌的人潮,就少了回家的勇气。
经不住我妈软磨硬泡,就在抓回来的娃娃摆到两排的时候,我回家了。推开卧室门,橘色的灯光打在娃娃们身上,小兔子、小狗、小熊、小猩猩、史努比、熊本熊、机器猫、小黄人······他们的玻璃眼珠像是有了生命。
“娃娃们在等你回家呢,”我妈轻声说,“今晚就让它们陪你睡吧。”我小心翼翼地把30多个娃娃放在床头和靠墙的地方,给自己腾出了睡觉的位置。
早上天还没亮,我妈兴奋地过来看我,她坐在床边,问我屋里有这么多娃娃感觉如何。我本想说屋里变得拥挤好多,但想到这样会让她失望,转而告诉她,这么多娃娃让我想到小时候。
不知被哪句话触动了,她突然眼泪闪闪,说:“我去抓娃娃的时候总在想,要是你小时候有这么多娃娃就好了。那时候家里不宽裕,你没有一件像样的毛绒玩具。如今你长大了,爸爸妈妈也老了,看着你那么喜欢娃娃机里的娃娃,我们都猜是你小时候缺了玩具。”
“没有吧。”我尴尬地摇摇头,“没觉得小时候缺玩具啊。”
那天晚上,我们散步到一个刚开不久的商场,我爸神秘兮兮地说最近他和妈妈常来这里,也一直想带我来。我爸平生最不喜欢逛商场,既然这么说,肯定有玄机。果然,商场负一层有一个抓娃娃店,不到20平米的场地,摆了20多台娃娃机。
我们一来,店员小姐热情地上前迎接:“叔叔阿姨,你们又来啦。”显然,我爸妈已经是这里的常客。我妈狡黠地一笑,对我耳语:“我们手气很好,差不多30块钱就能抓走一个。他们店里都害怕我们了。”
娃娃店里的顾客以年轻人居多,也少不了熊孩子,像我爸这种鬓角稍白的60后大叔显得格外醒目。后来,我妈告诉我,我爸因为技术高超在这家娃娃店已颇有人气,渐渐地自带名人光环,每次上阵都有人驻足围观,以年轻女孩居多。她们自己抓不到,围观我爸的操作,跟着鼓掌欢呼,甚至有人把钱交给我爸,让他帮忙抓。
沉稳冷静的老爸也有失手的时候。“你爸心理素质不好,帮别人抓从来没抓到过。”我将信将疑地看看我爸,我妈接着说,“这种时候,你爸就会主动把我们自己抓到的送给别人。”
老爸不好意思地笑了,说“你爸已经是抓娃娃界的名人了,要大气一些。”
三
半年前,一个男青年花几万块钱抓娃娃的事在网上火了。我把这条新闻转到家人的微信群里,我妈兴奋地打电话过来:“没想到还有这么厉害的人物,平均几块钱就能抓到一个。我们努努力也许能超过他。”
后来,我又看到一篇抓娃娃秘笈,也殷勤地转发给他们。没想到,我爸很快将秘笈和自己的经验结合起来,投入实战。诸如“放在洞口处的娃娃,可以掀一端,将其翻进洞里”、“勾住娃娃身上的衣服,不容易掉”……都成了我们每次打电话交流的内容。他们不断跟我汇报近期战绩,我也趁机溜须拍马,讨他们开心。我在北京常常去抓娃娃,不过仅限于去超市购物的时候玩儿两把,并不上瘾。
当我又一次回家,进屋后的景象着实吓到了我:我的床上整整齐齐、严丝合缝地摆满了娃娃。他们看到我的表情,有些幸灾乐祸,“吓到了吧?”
我爸坐在床边,从娃娃堆里一把抓出一只小熊,说这个抓了好久,很难抓,然后抓出一个北极熊,说这个要抓这个位置,抓出的概率很大,用手指了指熊的后腰,最后抓出一个邦尼兔,说这个刚开始觉得难抓,后来多抓了几次,就顺手多了。我抬头一看,墙角排排坐了至少30只一模一样的邦尼兔。
作为一名上过前线的老兵,我爸把抓娃娃看作打仗,从技术角度观察抓手的抓力,运用战略战术思维提前布局,选择很长时间没出娃娃的机器下手,等到抓出娃娃拿回家,洋溢着打了胜仗的喜悦,看娃娃的眼神像在检阅部队或者战利品。目瞪口呆的娃娃们听从他的指挥,像是自动走出了序列。
那段日子,爸妈几乎没有一天会缺席娃娃店,通常都是空手过去,拎一大包娃娃回来。回家的路上也不闲着,分析失败教训,总结成功经验,考虑下一次复盘。
一次,我们家跟几个很久没见的亲戚吃饭,饭桌上,我爸大谈抓娃娃的诀窍,引来席间年轻一代的追捧。我堂哥说,自己抓娃娃打不破魔咒,花再多钱也抓不到。听了我爸说自己抓到过一百多个娃娃,起初不信,看到照片后惊得合不拢嘴。
“小叔,你说的我真不信,那些娃娃机爪子都是调过的,故意让人抓不到,”我爸摆摆手,“没那回事,你还是不会抓,掌握技巧,很容易。”他又把“翻进去”、“砸过来”、“勾绳子”等等秘笈讲了一遍,还把娃娃按形状分门别类,比如形状不规则的娃娃最好抓,抓中间卡住身子。圆球形的娃娃很难抓,抓到也很容易滑落。有翅膀的一定得卡住翅膀的位置。
表妹拜我爸为抓娃娃大神,要求我爸实地表演一次。桌上其他几个长辈见我爸一下子成了众星捧月的中心人物,无不投来艳羡的目光。大姑长叹一口气:“我弟弟成活宝了,以前没见这么贪玩啊。”大伯摇摇头,自愧不如,“我不爱玩年轻人的那些玩意儿,要那么多娃娃干嘛?拿去卖?”
我在一旁默不作声,我知道带他们入门的人是我,那些欢乐都是我带来的,想到这里,竟发现自己是个孝顺女儿。
家里的娃娃越来越多,爸妈抓娃娃的兴趣丝毫没有减弱的趋势。成为技术派的我爸,据说平均26块钱能抓到一个。再后来技术纯熟,两块钱抓出大象娃娃,四块钱抓出米奇,平均每个花费十几块也很正常。
听说我喜欢圆乎乎的kitty猫,我爸从各个角度苦练七八天,花费一千多块,硬是把娃娃机里的20多个kitty猫抓得一个不剩。抓娃娃店的店员开始抱怨,说店里的老板看到我爸妈抓的多就会责怪员工。这时,我妈也会反击:“我们花的钱多啊,你们还是赚的。况且我们也是活广告,多少人都是看到我们抓的多,才被吸引来的。”
娃娃店浮现的其他高手也吸引了我妈注意。一个中年女人每次来店会一次性地买两三百个币,然后啪啪啪,一抓一个准,还调整好抓手,让年幼的儿子按下按钮,娃娃应声而落,中年女人为孩子欢呼鼓劲。还有一对情侣,大概是自己抓不到,总是委托高手帮抓。
可不知什么原因,这几个月,我爸的手气突然变得很差,有几次两三百块也没抓到一个。尽管如此,他们还是每天去抓,家里的娃娃数量突破500只大关。过去,这些娃娃还能摆满我的小床,现在已经被转移到另一个住处的三间房子里。每过一段时间,他们就会开车将娃娃成批押送一次,依次摆好,再盖上床单。
作者图 | 爸妈抓来的一小部分娃娃
四
对于一直以来省吃俭用、常以一个月花不掉500块钱为荣的我爸,用这么多钱抓娃娃简直不可思议。还有那个舍不得买昂贵化妆品,不把衣服穿破就一直放在衣柜里的我妈,想想她能不断地把整钱换开,一次次投币或者扫码支付给娃娃机,我觉得事情变得有些危险。
终于,在得知家里已经花了一万块钱抓娃娃的时候,我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在电话里,我第一次严肃询问了目前家里娃娃的数量、安放情况,以及之后这些娃娃的去处。我妈有些不知所措。
“我们现在已经在控制成本,一次不超过50块。”
“50块?”我按捺不住心中的不满,“娃娃成本很低,50块抓一个也太贵了。”
为了让她信服,我有些心痛地告诉她,一个做过娃娃机生意的司机上次对我说过,平均一个娃娃的批发价相当便宜。
我妈在电话那头急切地反驳说:“你仔细看看这些娃娃,都是质量很好的呢,我在商场问过,一个卖68块。我们现在平均35块钱抓一个,赚了。”
“以前不是能十几块抓一个吗?”我激将道。
“运气时好时坏,娃娃机也有变化,感觉那些秘笈最近都不太管用了。”
“抓娃娃店肯定调了抓手松紧度了。你们怎么这么傻,抓不到就别抓了,真是不可理喻。”我抱怨。
“好了好了,你就不要管我们了,我们难得有个爱好。如果不去抓娃娃,我们俩吃完晚饭都不知道做什么。”
“可是没地方放了。”我愤愤地说。
“我们会想办法的。等我退休了,我就开一家娃娃店,卖这些娃娃。再或者我现在就去卖,挂在汽车后备厢,到幼儿园、小学门口,总会有小孩子喜欢的。”
我妈是个不折不扣的实干家,她真的背着我和爸爸,把娃娃拿到附近的小学门口,拎着一兜娃娃站在人来人往的人行道上。学生最多的时段,她在小学门口站了半小时,一个也没卖出去。当了一辈子教师的她,恐怕怎么都喊不出第一句吆喝。
后来,她告诉我,那天没卖出去一个娃娃,她心中反而有些窃喜。其实他们抓到每一个娃娃都不容易,也因为不容易,所以每一个娃娃对他们而言都很特别,凝结着当时的智慧、运气和欣喜,然后通过电话线传递到了北京。
她说,每次她和爸爸抓到娃娃的那刻,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我,像坐上了时光机,突然被拉回到我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如果我当时就能拿到这个娃娃,我一定会兴奋地喊,爸爸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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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班编辑:俞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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