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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之官派留学,始于同治十一年(1872),那就是著名的“留美幼童”。而私人留学还要早些,策划幼童的容闳,跟着传教士去美国,距鸦片战争结束才不过数年。
从人数上看,留学自然是越往后越多,越往后越普及。据统计,自1890年代至1950年代,60年间,留美留欧留日的学生加起来,也不过40余万。除了清末的短暂时光,尤其是有了“庚款”之后,留美始终是留学的主流。
留日学生多数还会嘲笑日本的贫穷、破旧与俭省(打起仗来才知道人家的钱用到什么地方去了)。民国的留美学生,不论是公费还是私费,几乎是一面倒的赞叹。他们大抵像经济学家何廉那样:“我在美国的头一个星期……睁大着眼睛到处逛,对看到的事物常常感到惊奇,印象深刻,一切都使我兴奋。”(《何廉回忆录》)
▲ 何廉
如果在国内,就是上的清华这种与美国关系密切的学校,那在踏上大洋彼岸之前,“听说”早已灌满一耳一脑:
听说人民生活程度是很高的。普通工人每天总有三四块钱的工资,吃的大餐,穿的西装,住的洋房,比我们中国有钱的人,着实舒服得多呢!
又听说人民的知识程度也是很高的,差不多没有一个人不读书,不识字的。……
又听说世界上最大、最高、最多的东西都在美国。……交通最便利,铁路最多,公路最长,恐怕也要算美国了。
听说要发财到美国去,要读书也到美国去,要看奇闻壮观,到美国去,要吸自由空气,也到美国去。那时我一听见这样的一个新兴的自由国家,不觉神驰心往了。所以那年毕业清华预备上美国的时候,我心中的快乐,真是非笔墨所能形容呢!(陈鹤琴《我的半生》)
陈鹤琴赴美时,是1914年。同船的旅伴是陶行知。这两位,后来都成了中国最有名的教育家。
第二年,江苏无锡的一位母亲变卖心爱的首饰,送儿子去美国留学。钱不够,她儿子在马萨诸塞半工半读了一年,才考上洛杉矶波莫纳学院。这位18岁的年轻人到达新大陆时,兴奋得将空间换成了时间:
船终于在美国旧金山靠岸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我觉得我不仅跨过了一个太平洋,而且跨越了整整一个历史时代——从一个等级森严、思想禁锢、毫无民主自由可言的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进入了一个注重科学、讲究民主自由、平等博爱的资本主义国家。历史在我的面前揭开了崭新的一页。(陈翰笙《四个时代的我》)
如果说这些民初留美的学生,是为美国的文明、先进、自由深深折服,民国在战火与艰辛中挣扎了三十多年,美国仍然是一个可望不可即的榜样。第一个竞选美国联邦参议院的华人邵品剡在1948年一踏上旧金山的土地,立刻觉得“街道整洁而有序,楼宇高大宏伟,很富有现代感。我马上就感受到了旧中国与这个新天地的差别。我自言自语道:‘在这片新国土上,我期盼着享受新的生活。’”(《回忆在中美》)
▲ 20世纪30年代的旧金山
20世纪四五十年代之交,大批留美学生归国。我们以往简单地拿爱国主义来解释这种现象,但设身处地想一想,一次、二次大战对欧美社会的冲击,中国民族国家意识因为对外战争的苏醒与凝聚,全球争取民族独立与反殖民浪潮,加上对欧美式资本主义的反省,同样也会影响中国的留美学生。
这种心态的代表言论,反而是留学英国、1943年才初度访美的费孝通。早在1930年代,感受到“全盘西化”威胁的中国知识分子已经大有人在。1935年1月10日,王新命、何炳松、陶希圣、萨孟武等十位知名教授联合署名在《文化建设》杂志第1卷第4期上发表《中国本位的文化建设宣言》一文,率先提出了“没有了中国”的命题:
中国在文化的领域中是消失了;中国政治的形态、社会的组织、和思想的内容与形式,已经失去它的特征。由这没有特征的政治、社会和思想所化育的人民,也渐渐的不能算得中国人。所有我们可以肯定的说:从文化的领域去展望,现代世界里面固然已经没有了中国,中国的领土里面也几乎已经没有了中国人。 要使中国能在文化的领域中抬头,要使中国的政治、社会和思想都具有中国的特征,必须从事于中国本位的文化建设。
▲ 费孝通
这份宣言引发了一场“东西文化观”的大论战。十年之后,费孝通在《初访美国》中又重复了相似却更深入的问题:
我相信这是每一个认真为中国文化求出路的人,说得更狭小一点,每一个认真要在现代世界里做人的中国人,多少会发生彷徨的一个课题:我们是维持着东方的传统呢?还是接受一个相当陌生的西洋人生态度?东方和西方究竟在什么东西上分出了东和西?这两个世界真是和它们所处的地球上的地位一般,刚刚相反的么?它们的白天是我们的黑夜,它们的黑夜是我们的白天?它们的黑暗时代是我们唐宋文采,它们俯视宇内的雄姿是我们屈辱含辛的可怜相?历史会和地球一般有个轴心在旋转,东西的日夜,东西的盛衰是一个循环么?我们有没有一个共同的光明?这光明又是否全盘西,或是全盘东?这又会成什么东西?
至少,中国的教授们有了《访美寄言》里夜谈时的共识:文化是一个整体,你不太可能只要文明、富强,却拒绝文化背后的一套容易格格不入的法则,“你要他们的大工厂,就会有大都市,有了大都市,女人的腿就会架在教授的头上。你怎么可以截长补短。这本是一个东西,一套。要就要,不要就关起门来。门关不住了还是要开,你怎么办?”
费孝通不是不喜欢美国的“自由”,不过他认为liberty更应该译作“解放”。美国独特的建国历史,留下了极度崇尚经验主义的民众性格,比如他拜访过的一位叫杜洛斯的农民。作为主人,杜洛斯对中国客人们很热情,但他不会说“中国人怎么怎么”(就像很多中国人认为法国人都浪漫、德国人都严谨那种),也不肯随便恭维客人的祖国。他摇着头说:“我不知道。我没有到过中国,我也没有和中国人接触过。有很多东西,好的或是坏的,我不能相信,我没有意见。”费孝通很赞美这种“拓荒精神的余绪”。他认为,正因为美国民众相信看得见、摸得着的事实,所以美国的广告/媒体才会如此发达(如果民众好骗的话,传媒就不用那么讲技术,花那么多钱了)。也正因为如此,在哪怕千钧一发的危机中,美国还是有反对派的存在。
然而,费孝通认为这种对自由、民主、平等的爱好,有时会流于“孤僻与忧郁”,不觉得有跟别人合作的需要,也不喜欢别人干涉自己的生活,因此也特别厌恶政治与权力。这种精神适合拓殖时代,但在科学发达时代,个人越来越变成社会中的一个配件,成果依赖集体活动的配合,“美国精神”有可能让个人与社会处于对立地位,这是“美国文化中的一个裂痕”。
在1945年,社会学家费孝通已经看到了“老龄化社会”的危害。因为整个社会重新,重标准化,不重经验与传统,所以虽然美国生产速度惊人,却是“年轻人的天堂,老年人的地狱”。费孝通说:“在一个使人会怕老的文化中生活究竟不是玩的。一个社会不给老年人一个安心之处,也就使每个人心里永远得不到着落。你想:若是你明明知道你总会被人奚落,掉在冷宫里受罪,而且这运命一天近一天,你能平心的过日子么?一个人若把老年看成不幸,我觉得,他决不能真正安心过日子的。”
▲ 20世纪30年代的旧金山
由此出发,费孝通对母亲节也很反感:“‘一年只有一个母亲节!母亲们还是这样高兴。’我忍不住加了一句,‘我幸亏不生在美国。’”费孝通觉得在中国社会可以“不怕老”,但整个社会为此付出了不轻的代价。
其实,也很难说中国社会就“不怕老”了。四年之后拍摄的《哀乐中年》里,我们可以看到石挥饰演的陈绍常是如何不肯做享福的老太爷,而要努力焕发人生的第二春。虽然这在其时还是一种比较前卫的主张。但在接下来相当激进的社会/家庭现代化实验中,从近代以来“崇新”“重少”已经逐渐深入骨髓的中国社会,正在快速地变得比美国更美国,更信仰“新就是好”。
费孝通们在中美文化比较中的困惑,并没有在随后的七十年中得到解决。相反,美国化作为全球化的实质,变得越来越强势与庞大。与1935年相比,2017年当然是更加的“没有了中国”,这不是靠推行《弟子规》和汉服时尚可以扳得回来的。一个在文化上消失了的中国,一个某种意义上更像是美国摹本(大都市最为典型)的中国,还有什么理由与意义,让留美的学子看到美国的好之后,还能转身回到故乡呢?——非要说有,大概就剩下舌尖上的中国了吧。
这里面微妙却显著的文化变异,可不是“以前的人更爱国”或是“教育的失败”这种不着边际的说辞能解释清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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