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这趟行程的我,和没有走过这趟行程的我,是两个我。
2020年,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加入了CCTV9的《跟着唐诗去旅行》剧组,在《仙山》那一集中出镜。所谓“仙山”,是李白曾经到过的山峰。
《跟着唐诗去旅行》节目选取了杜甫、孟浩然、王维、岑参、李白五位诗人,和他们一生中最具代表性的五段旅程,用“人物+地理”为主线的叙事方式,还原这些旅程,找寻他们留下的故事,和他们的诗歌进行对照解读,来呈现唐诗里的山河。
属于我的这一部分,是《仙山·李白》。事关李白,不能不让人犹豫。当时,我虽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但依然反复琢磨了几个月。我参加了那一集的拍摄之后,又参加了《跟着唐诗去旅行》第二季中《出塞曲》一集的拍摄。
因为,那种诱惑太难抵挡了。不是出镜的诱惑,不是露脸的诱惑,而是旅行的诱惑,是带着线索旅行的诱惑,是和丰富、豁达、明亮的人一起工作的诱惑。
我忘不了,在庐山,落日的余晖消失,风变得清凉。红紫的晚霞中,大家收拾设备的身影成为剪影。来自山东的小郭,突然在临近夜晚时学鸟叫的声音。
庐山。(图/图虫创意)
在小匡山,涌动的云雾稍稍退却的一瞬间,露出碧绿的山岭,山下的小城,和黄昏的灯火。李白纪念馆的左彩龙,伸手指向某个方向,说那就是李白一家可能居住的地方。
忘不了开车穿过四川、江西、安徽的村镇,那些斜坡、路灯、房屋、田野,还有每天晚上的复盘,讨论,还有在每个拍摄地见到的新朋友和得到的帮助。
第二季从2021年底开始筹备,在2022年进入脚本创作。在家的那些日子,大家常常开视频会讨论脚本、各自发现的线索。2022年年底,大家分赴各地调研。我们这一组,在2023年7月和2024年6月进行两次拍摄:一次正式拍摄,历时二十天;另一次是补拍,补拍是特种兵式的行动,历时五天。
这一次,忘不了的画面更多。
在张家川老爷岭,关陇古道,青草长满七月的山坡,野花星星点点,绿树在微风中缓缓摇摆,然后就是无尽的、碧蓝的长空。在这样壮阔又恬静的蓝与绿之中,心事全无。
关陇古道。(图/图虫创意)
在临洮,彩陶技艺传承人阎建林,打开他的工作室给我们参观。在一盘子大大小小的彩陶里,一个随意捏出的少年,微微张着嘴,表情酷似甘肃博物馆的仰韶文化彩陶人形双系瓶的人头部分,挤在那堆瓶瓶罐罐里,似乎在向我发出呼喊。
在静宁,在第八季《中国诗词大会》获得亚军的朱彦军,带我们去他出生长大的地方。深山里的小村,正是雪后,盘山的公路,一圈又一圈,路边是苍黑的白杨、榆树,雪簌簌地掉下来。
在民乐,有西部最美的白杨林荫道,林荫道两边,是无边的绿野。
甘肃省张掖市民乐县俄博岭垭口。(图/图虫创意)
在武威城附近的小村,非遗传承人冯兰芳母子为我们表演“凉州贤孝”,苍凉悠扬的旋律在小院里回荡。
在敦煌和瓜州之间的无人戈壁,在落日的红光中,李金硕老师吹响筚篥。扁都口,一片祥和,山上山下,种植着大片的燕麦,金黄色的油菜花也正在盛开。看不见马,绿地没有马,如同碧海无舟,但内心的某一块,却已经飞渡。
在瓜州的锁阳城,在白墩子,玄奘曾经路过的地方,酒泉博物馆的黄晓虎,给我讲述这条交通要道上的无尽往事。
锁阳城。(图/图虫创意)
在当时,在旅途之中,我就知道,这将是我一生最重要的旅行。走过这趟行程的我,和没有走过这趟行程的我,是两个我。
对边塞诗人来说,更是如此。
每到一个地方,我都努力设想,当年那些从中原、从南方来到西域的人,都有什么感受,都在想什么?这些高山雪原,草原大漠,夜里的风声,烽燧里的一碗面汤,边塞小镇的饭馆里的半块胡饼,都在何种程度上改变了他们呢?
他们在当时,是不是知道,这趟旅行,是他们一生中最重要的旅行?是不是知道,走向世界之外的世界,是在物理和精神两个层面的拓展?他们是被动地被这样的行走改变,还是主动地、自觉地迎路而上,知道上路之前和上路之后,自己是两个人?
甘肃鸣沙山。(图/图虫创意)
这条路,不论对一个民族,对东方西方,还是对一个心头有一把小火的蝼蚁一样的行者和隐者,都是改变之路。刘宗迪说:“张骞‘凿空’西域,开辟了中西文化交流的丝绸之路,丝绸之路所带来的异域宗教和文化,极大地改变了中国的宗教面貌和精神世界。”
唐朝开始出现行走的趋势和壮游的风气,以及大批的边塞诗人,这是和城市化密不可分的。唐朝出现了当时世界上最大、最繁华、最富有的城市——长安和洛阳——远远超出了当时人们的期待和认知,带来了自我认知的飞跃。
就像段义孚先生在《恋地情结》中说的:“城市化运动的兴起和随之而来的超越观念的发展,剪断了人与地方性连接的纽带,打破了新时期时代所具有的就地取材的孕育型社区。”人们不再把自己和出生长大的地方捆绑在一起,而对别处产生了全新的期待。
洛阳。(图/图虫创意)
所以,唐以前的人们,对于西域更多是想象,比如南北朝的边塞诗,想象的成分居多。诗人们提到的地名都是汉代的地名,但是他们实际上没有去过这个地方,陇山以西的很多地方成为一个象征。
唐人不一样,他们最重要的成就是,他们已经亲身去过这些地方,甚至驻扎过相当长的时间。这也是李白这样的诗人创作的基底,可以有瑰丽的想象,可以任意抒发,但前提是,自己一定要亲临现场。
在世俗层面,唐朝文人的自我意识是和他们强烈的世俗进取心功名心结合在一起的。在精神层面,唐朝人对宗教的认识,也让他们产生一种看法,那就是要获得超越的体验,就得通过艰苦的行走,前往那些未知的目标。向西而去,是必仕和必不仕的矛盾统一,是争取功名和放逐避世的两面一体。
诗人向西,是走向詹姆士·斯科特所说的“赞米亚高地”,也是日剧《悠长假期》所主张的,把人生那些庸常的时段,当作一场“悠长的假期”。
这段“悠长的假期”,改变了诗人,也改变了所有读到这些诗的人。翻过陇山之后,戍边者有了新征程,诗人有了新身份,少年有了成人礼。他们变了,从诗风到性格,浮艳的变得雄浑,明丽的变得苍凉。
他们来到西部,本来肩负的是远征的任务,后来却意外地完成了另一个任务——成为诗人,写下诗篇。而只有诗和歌到达了,人才算真正到达一个地方,诗和歌的版图,才是山河的版图。他们得到了西部大地的帮助。
这一场漫长的“悠长假期”,至今也在影响我们。西部,给了诗人、旅行者,以及一切有感受力的人,在人生的庸常之中,拥有另一生另一世的可能。有了西部,有了行走,有了诗,人有了双重生命,生命因此增值。
我因此驻留西部,也因此无时无刻不在渴望奔向荒野、大河和草原、雪山、大漠;奔向那些貌似沉寂,却依然奔涌的灵魂;奔向看似纯净,却密布低语的长空,就像音乐人李建傧在歌里唱的:
“我愿化作一匹白马,奔跑在找寻你的路上,纵然力竭而亡,也要倒向你去的方向。”
那个“你”,或许是一切老灵魂,也是一切看似烟消云散但依然坚固的总体性。《跟着唐诗去旅行》,也是一场“悠长假期”。我跟随边塞诗诗人群体的脚步,去往大地,去得到江山之助,去和老灵魂对话。既收获阴影也收获明媚,既深沉刚烈,也青春勃发,像匹白马奔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