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不同世代的女性决定研究城市里的二孩家庭。
蒋莱生于1970年代末期,是一个“00后”孩子的母亲,在她生育的21世纪初,普婚普育和隔代养育是社会主流,过了28岁还未结婚的会被称为“剩女”,不生育则被视为自私,或是生理有缺陷。
沈洋呢,生于1980年代中期,是一位二孩妈妈。在她生育的2019年,上海户籍人口总和生育率仅为0.6,女性平均初育年龄为31.66岁,她也成为家族同辈中唯一生育了下一代的人。生育已经成为一件需要勇气的事——这意味着高额的养育成本和大量的时间投入。母职惩罚、生育损伤和不婚不育的声音齐头并进。
▲蒋莱 上海对外经贸大学法学院副教授
▲沈洋 上海交通大学国际与公共事务学院公共经济与社会政策系副教授
她们的研究从2015年初开始。彼时全面二孩政策尚未放开,单独二孩政策的效果并不理想,正在做女性领导力研究的蒋莱发现,无论政界、商界还是学术界,女性总是受困于中下层,难以晋升,她们身上始终绕不开的话题,是生育和育儿。她和沈洋都很好奇:生育二孩及多孩的女性都是哪些人?她们为什么生?生育后,对她们在职场上的影响有哪些?
这项研究持续了六七年,她们访谈了四十余位城市中产女性,她们大多接受过优质的高等教育,其中半数以上是二孩及多孩妈妈。这些女性都曾是职场妈妈,其后或由于育儿压力,或出于个人原因,一部分人回归了家庭。
这些女性生育二孩的原因各种各样——恐惧“失独”、“希望孩子有个陪伴”和“避孕失败”是她们最常提及的。让沈洋惊异的是,“过去看西方的文献,那些愿意生二孩的女性可能是由于丈夫参与更多,但是我做了访谈之后发现,爸爸参与育儿的比例普遍偏低,受访者生二孩的理由与丈夫是否参与育儿关系不大——这背后受到很深的父权制的影响。”
蒋莱和沈洋还有一些有意思的发现,比如二孩随母姓的家庭,女方家庭通常对小家庭在经济上、育儿安排上付出得比男方家庭更多,这可以说是在父权的制背景下,由于女方家庭提出了反传统要求而进行的过度补偿。这些发现被蒋莱和沈洋集结成书《新生育时代》,于近日出版。
有意思的是,研究进行期间,沈洋也从一位尚未生育的女性,成为两个孩子的母亲。五年前,目睹丈夫的家务劳动投入,她生下第一个孩子,决定生育二孩,是因为她在工作上感觉碰到瓶颈,“想生个孩子转移一下注意力。”但更重要的是,与她笔下的受访者一样,她希望自己的孩子有个陪伴,“等我和丈夫百年之后,她们可以携手迈入我们没有机会经历、也没有能力预测的未来。”
我们的对话从城市中产妈妈生育二孩的原因开始,谈到了她们日常需要的支持体系、心中理想丈夫的模样,也谈到二孩实践中的具体困难、母职惩罚,以及多孩政策可能带来的影响。
就像她们在书中所写的一样,“在对生育女性的要求远远超过支持的转型时代,在家庭友好、妇女友好、生育友好文化任重而道远的阶段,探讨家庭与工作的关系,反思两性角色与父职母职的差别,不仅能推动性别平等的加速发展,也为生育带来新的理解视角。”
“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
南方人物周刊:既然女性既要主外,又要主内,你们也在书中指出,目前国内0-3岁的托育机构普遍缺失,她们为什么还想生二孩?
沈洋:很多受访者都提到了害怕失独,觉得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其中一个受访者的丈夫参加了同事的追悼会后被触动,决定生二孩。另一个主要原因是,她们觉得生两个孩子可以互相有个陪伴,对孩子的性格发展也有好处。
蒋莱:意外怀孕的也不少,但避孕也与权力关系有关。我们的受访者主要是高学历女性,照理说能了解到足够的避孕知识,“意外怀孕”可能也体现了女性在性关系中的不自主。
南方人物周刊:你们在书中写,其实在生育二孩的决策中,妈妈反而发挥了强大的能动性,这是为什么?如何体现?
沈洋:体现在谁先提出生二孩的需求。我们二十几位受访者(二孩妈妈)中,生二孩更多是妈妈提出来的。
她们想生二孩也有时代红利的原因,在房价便宜时早早买下首套或多套房,经济上比较富足;很多女性在体制内工作,比较稳定,不会因为生育二孩受影响,再加上她们在工作上可能也得不到太多的成就感。比如一位叫作颜文婷的受访者在工作上非常努力,但因为各种因素,在晋升上一直受阻,所以她当时很沮丧,想再生个孩子获得一些成就感。
蒋莱:体制是双向的,它提供了稳定,但体制内部也不是性别中立的,女性职业发展会遇到更多困难。我做女性领导力研究的时候比较过政界、商业界和学术界,发现在商业界,女性晋升发展的机会是最大的,但她们很少有考虑二孩的。
南方人物周刊:这是不是也能解释越来越多的人愿意拥抱体制,或者说默认女性最好的工作是做老师?
蒋莱:父母希望自己的女儿做老师,其实还是希望她既有一份工作,又能扮演好妻子和母亲的角色,我的一些学生也是这样。我学生的情况很好玩,有一些想法的女大学生把不婚不育挂在嘴边,观点好像很超前,但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的)研究生和进一步深造的女博士的婚育压力很大,家里常常会催。
沈洋:我自己接触的学生没什么婚恋焦虑,有认识的博士生准备非婚生育,父母也很支持,她准备博士开题后就生孩子。
蒋莱:父母能够理解非婚生育,在经济上予以支持,这是非常少数的。
沈洋:但我最近和学生做不婚不育的未婚青年研究时,好几个女生都提到了非婚生育的想法,她们说是受到社交媒体上一位律师的影响,觉得这样生下的孩子还能跟自己姓。
▲2024年7月13日,北京北海公园,穿古装的游客在拍摄写真 图/视觉中国
娘家的支持
南方人物周刊:书中让人印象深刻的一个点是,受访者颜文婷决定生二孩前,先问了她的母亲是否愿意继续带二孩,得到肯定的答案后才放心地怀孕。这种现象在你们的受访者中是不是很常见?
蒋莱:能否得到娘家(社会资本)的支持,是这些女性决定生二孩很重要的因素。
南方人物周刊:那丈夫扮演什么角色?是否有所补偿?
蒋莱:丈夫的角色总体都比较弱化。由丈夫提出想生二孩的,他们在家庭中的角色都可有可无;反对生二孩的丈夫,也有什么都不管的。至于补偿,一些二孩家庭第一个孩子都是由姥姥带的,二孩往往由奶奶带,但这不能算是丈夫的补偿。
沈洋:也有丈夫的家庭出资买学区房的。二孩出生后,一些不想要二孩的丈夫还是增加了投入,开始增加育儿时间。书中有一位女律师的例子,后来丈夫变成了全职爸爸。
南方人物周刊:在这些女性眼中,好丈夫是什么样的?
蒋莱:我们的受访者大多还是有很深的传统观念,认为丈夫不失业、不家暴、不出轨就能接受。
沈洋:我们也有一个受访者说她结婚后考察了老公几年,确定对方能带孩子、比较顾家才肯生。
蒋莱:我观察身边人,愿意生二孩的都是丈夫一胎时表现还不错。我对我配偶的表现是不满意的,当时他没太进入角色,所以后来他说生二孩,我没同意。
沈洋:很多实证研究都发现,如果丈夫参与育儿更多,女性生育的意愿会更高。前几天我还在和一个朋友聊天,她结婚5年了还没生,她丈夫工作很忙,所以她对于生孩子之后的生活很没信心。女性是否愿意生,与丈夫给不给力肯定是有关系的,但在我们的被访者中不明显。
南方人物周刊:如果不依靠隔代养育,二孩家庭的夫妻一般怎么带娃?
蒋莱:夫妻双方都工作的话,就是靠外包,就算是有人全职带娃,也带不过来两个小孩。
南方人物周刊:沈洋老师生了两个小孩,生完二孩后,和过去只养育一个小孩的生活有什么不同?怎么协调?
沈洋:很不一样,现在基本没有个人休闲时间。我们主要的关注还是放在老大身上,当时决定生老二时,老大很多事情已经能自理了,我们也不鸡娃,很多兴趣班她都不愿意参加,所以在养育和教育的压力都不大的情况下,我们决定生二孩。现在家里的育儿嫂是管老二的,老大我们自己管。
但最近老大被选上了网球队,一周要上三节课,我们人手不够,我妈每个星期会来一两天帮我们带一下。
南方人物周刊:为什么没有干脆请双方的父母帮忙?
沈洋:如果让父母来带,我和老公预见到会产生很多代际冲突,我们都不太认可上一代的育儿方式,所以生第一个小孩时就决定外包。我妈现在每周来一两次,我们都经常有冲突,没办法和解。
蒋莱:我们那个时候还是挺费劲的,当时隔代照顾是主流,我想请钟点工,公婆其实是不太高兴的,好像削弱了他们的作用一样。后来小孩两岁送托班,我很想下午4点去接他,但我5点才下班。后来我考上在职博士,一个师姐建议我送全托幼儿园,她的小孩就是这么过来的。
但当时也遭到家里人的反对。小孩送到全托后,每周的接送也都是我在做,丈夫提供的是经济方面的支持,我们买的婚房,靠近我妈妈家,渐渐地矛盾也是很多。这些问题都是随着小孩一点点长大慢慢冒出来的,没有人告诉你,所以我们在书里写,生娃是个“黑社会”。
▲2024年10月28日,在河北省邯郸市磁县北贾璧乡北贾璧村,小朋友在柿子架下玩耍 图/视觉中国
母职惩罚
南方人物周刊:你们研究最初是想了解生育二孩及多孩对这些女性职业的影响,这些影响还包括哪些?
蒋莱:我们当下社会各行各业对工作时间的要求都非常高,即使是体制内的工作或老师,也需要投入大量的时间,从而获得上升的机会。这样看的话,生育对女性绝对是负面的影响,不利于职业发展。但也有女性生育后,职业向上走的。
沈洋:我们的论文归纳了生育二孩的女性的四种职业发展类型:职业上升型,这些女性只占被访者中的1/4,大部分是从原生家庭中获得了很多育儿和家务支持;职业回弹型,这些女性在生育二孩之后经历了职业中断,但在跳槽或重新工作之后经历了职位/收入的恢复或上升;职业中断型,这些女性经历了工作时间和收入的双重减少;职业停滞型,这些女性大多在公共部门工作,缺乏上升流动的空间。
南方人物周刊:经历职业停滞或中断的女性对这一处境的态度是怎样的?
沈洋:其实不只是职业发展,母亲们对生活满意度的衡量有多个维度,孩子是否健康、是否有休闲时间同样是她们很在意的。比如我们的受访者苏晓洁,虽然由于带小孩等原因频频转换职业赛道,由医院和外企最终跳槽到社区医院成为街道医生,收入减少了2/3。但她现在上下班非常规律,不用加班和出差,也有个人的休闲时间,对自己的生活很满意。
南方人物周刊:你们也在书中提到,在访谈过苏晓洁后,也开始反思是否要用母职惩罚的概念衡量所有女性。
蒋莱:沈老师这个观点其实已经超越时代了,现在的问题是,母职惩罚是否被充分且广泛地认识到。
沈洋:互联网上有关母职惩罚的讨论已经很多了,尤其是女性,她们都认识到生孩子对工作肯定是有影响的。
南方人物周刊:能不能解释一下母职惩罚?
沈洋:母职惩罚主要指女性由于生育在职场上面临收入下降、事业受阻。
蒋莱:中央民族大学的杨菊华老师提出过一个叫作性别税的概念——是在谈职业女性生育后面临的职场困境,但未婚未育的女性就可以在职场上免除这种困境吗?其实并不会。现在的女性求职者恨不得拿着一张不婚不育的证明去找工作,但招聘方在相同资质的求职者面前,还是会倾向于男性——这就是杨菊华称之为性别税的原因。
二孩跟谁姓?
南方人物周刊:当二孩真的生出来,姓氏成了一个需要协商的问题。你们在研究中发现,小孩冠母亲姓氏的前提往往是女方家庭付出了同等甚至更多的经济、照护方面的责任?
沈洋:其实无论跟不跟母姓,女方家庭都付出得更多,只不过这由此能促成一些家庭的孩子随母姓,但前提条件是需要丈夫及其原生家庭同意孩子随母姓。我也发现,由于随母姓,女方会在经济和育儿方面过度补偿,比如自愿带孩子更多。
不同家庭随母姓的动机不同,比如有的是女方父亲提出来——一位受访者的父亲是大学教授,希望女儿的第二个孩子跟自己姓,而这个小家庭一开始和现在住的房子都是女方家里提供的,女方每个月还会给男方父母打钱。
南方人物周刊:你们怎么想到和受访者聊冠姓权这件事?
沈洋:这属于我的个人爱好。上海的独生子女家庭,二孩随母姓的情况越来越多了。我妈的姐妹们也常有这样的讨论。后来双独政策放开后,我父母对我的期待就是生两个,第二个孩子姓沈。
南方人物周刊:你生二孩时,孩子跟谁姓?
沈洋:如果孩子不跟我姓,我是不会生的。其实生一孩时,我也和老公协商过。这也反映了,孩子是不是理所应当就应该随父姓?生第一个小孩时,我和丈夫达成一致,随他的姓。到了二孩时,怀孕前我们就说好无论是女孩还是男孩都要跟我姓。一些比较传统的家庭可能觉得如果生儿子,姓氏还是要跟男方,不然男方的姓氏传不下去了,但我们家就是把这些情况都提前说好,我老公的父母也愿意。
▲2022年8月27日,上海闵行文化公园,市民带着孩子体验露营 图/视觉中国
多孩政策的放开,可能会加剧男孩偏好
南方人物周刊:书中我很喜欢的一个章节是关于母女关系的,其中高嘉萱与其母亲的故事很动人。或有意或无意,高嘉萱成为母亲后复刻了母亲在她成长过程中的“鸡娃”模式。你们在书中写一开始并未想涉及母女关系的议题,但被高嘉萱的讲述触动到了,她最打动你们的部分是什么?在你们的生命经验中,是否有类似的体验?
蒋莱:看高嘉萱的访谈资料时,总能从她身上看到她妈妈的影子,所以后来我问她愿不愿意聊聊她妈妈,她欣然接受。后来访谈,她讲述她妈妈的故事时,对我触动很大,我妈妈和婆婆跟她妈妈是同代人,都经历过上山下乡。上一代的女性真的很苦,她们生于多子女家庭,成长过程中没有得到更多的家庭投资和关注,等到自己成了母亲,对女儿也会有复杂的情感——既很爱女儿,又要求她在传统性别分工的角色上做得好。
所以写高嘉萱的故事,也是对我已经离世的母亲的致敬,有很多话是我当时不明白、没有机会和她讲的。我非常能共情高嘉萱,我和妈妈的关系就像高嘉萱和她母亲一样复杂:有很深的联结,也有很强的冲突。她既为我骄傲,又希望我样样都好,对我生活的某些部分永远不满意。
沈洋:我的经历和蒋老师、高嘉萱挺不一样的,但母女关系这一章写得很深,也是最触动我的。我妈妈在婚姻中一直比较弱势,在我看来也不怎么上进,是我不想成为的人。我记得自己和她讨论过为什么要生我的话题,她说不生的话会被人看不起。生完我后,她立刻去上班了,说带孩子多难啊,还是上班轻松。我觉得她很坦诚。
南方人物周刊:书中还有一位受访者吕小滢,曾经目睹母亲追男宝的过程,早早明白要生男孩。像吕小滢这样想生男孩的家庭是否较以往有所减少?追男宝的过程中,一般是男的想要还是女的想要?
沈洋:男性女性都想要。书中来自南昌的女生张乐非常热忱地想生男宝,也是父权制的坚定维护者。
蒋莱:上海好很多,但有些地方“追”男宝的现象还是很严重。
南方人物周刊:多孩政策的放开可能会加剧这个现象吗?
沈洋:是的,2019年,我们国家的人口出生性别比约为110:100,到了2022年就上升到111.1:100。政策放开了,刚好给了一些有男孩偏好的人机会。
蒋莱:这其实是一个女性选择权的问题。我记得给云南某个女干部培训班上课时,和这些体制内就业的女性聊天,她们都说一孩政策的时候没办法——只有一个女孩也都接受了,否则会丢掉工作。现在政策放开了,肯定要生二孩。问题是,政策允许的话,我们就应该生二孩吗?
南方人物周刊:从2022年起,多地政府开始出台育儿补贴政策,比如浙江省规定,县(市、区)人民政府可以根据当地实际,对三周岁以下的婴幼儿家庭给予育儿津贴、托育费用补助。这会影响大家的生育决策吗?
蒋莱:该影响的都影响过了。大城市影响不到,对二三线城市而言,没有这些政策,大家也会生的。
沈洋:但至少可以缓解我们的经济压力,二宝刚出生时对牛奶蛋白过敏,只能吃特殊配方的奶粉,很贵,一开始是有一些经济压力的。
蒋莱:去掉大城市的话,生育率是不低的,在一些中小城市,二孩是标配。
沈洋:全国范围来看,生育主力依旧是生育过的女性。目前每年的出生人口中,54%是生育二孩及以上的,但上海就不一样,上海(户籍人口)的二孩率大概是24%,三孩比例是1.86%——这也是我们找三孩家庭样本比较困难的原因。
南方人物周刊:最后一个问题,你们对于未婚但想进入异性恋婚姻的女性有什么建议?
沈洋:了解你男朋友的性别观念,观察他和原生家庭是怎么互动的,比如是不是传统的男主外女主内的模式,家里谁在做家务。直接和对方聊聊他对女权的看法,对未来家庭的想象和安排。这些回答中如果有一些是你完全不能忍受的点,就不要继续了。有什么诉求及时沟通,不要一个人承担。还有就是,也不要害怕离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