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13日,日本诗人谷川俊太郎离世。谷川俊太郎是当今国际诗坛最有影响的诗人之一,他的一生留下了许多脍炙人口的诗歌。他既是诗人,也是哲学家,他的诗仿佛是活泼的孩童对世界的绘画,笔触纯真,却令人掩卷沉思。
谷川先生是一个真诚的人,当有人问他为什么写诗时,他会回答是为了养家糊口。今天,我们摘录了谷川先生有关生命的两篇随笔和几首小诗,希望大家能够从中获得启发,并以此来纪念谷川先生的一生。
本文摘选自《一个人生活》和《谷川的诗》,经出版社授权推送。小标题为编者所拟。
单纯的事、复杂的事
我曾见识过家里的狗临死时的情状。天上下着雨夹雪,狗身子摇摇晃晃地站着。我想,它一旦倒下去,就再也站不起来了吧。我凑到狗身边去,它也不看我。寻求救助固然听起来不错,但是从它身上完全看不出这种讯息。我觉得,它似乎是在独自拼命地坚持着什么,一旁的我根本无关紧要。因此,狗之后看起来也似乎走投无路了。我觉得,若我将它带到屋里用毛巾包裹起来送去看兽医的话,对它是一种亵渎,所以我什么都没有做。第二天早上,狗狗吊在茂密的荆棘丛中死掉了。它的脚被荆棘缠住,我费了好大劲儿才把它放下来。日语当中有“犬死”这样的词语,英语中也有“像狗一样死去”的说法,表达的都不是什么好的意思,但是我所见识到的狗的死法,既不是毫无价值,也不是凄惨无比的。我觉得,所谓死亡,与辞世诗、遗言、葬礼都没什么关系。我相信,不管是什么死法,死亡的本质是不变的。我想,人如果也能像狗一样,没有任何想要凸显自己价值的炫耀心理的牵绊,老老实实地迎接死亡就好了。但是上天不会如我所愿,大概是因为我们还背负着精神这样一个麻烦的东西吧。对其他生物来说很自然的死亡方式,对人来说变得不自然,被看作一种异常的东西。死亡变成了一个不得不思考的宏大主题,一项必须完成的伟大事业,一种值得报道的惊人事件。谷川俊太郎
但是,即使想因此而慨叹狗比人幸福也是无济于事的。因为人自有人的死法,虽然其本质是唯一的,但是其表现方式则千差万别,而这种千差万别则丰富了我们的世界,这一点是无可否认的。人类连议论他人的死这种事都可以做出来,狗大概是干不出这种勾当的吧。读山田风太郎的《人间临终图卷》的时候,我不禁感叹人类竟有如此多的死法。有洗澡时死的,有从床上滚下来跌死的,有痛苦得满地打滚死的,有像睡着一样死的,有求死而死的,有临死时仍不断念叨着“不想死”而死的。非凡的人物不一定有非凡的死法,而就算他非凡地死去,也不能仅以此来评判他的价值。虽然死后只是一具尸体,这一点亘古不变,但既然死法如此多种多样,那么所谓的死法,到最后的大限来临之前,都只能称为活法了。但是,我也领悟到,与此同时,与死相关的活法也是难以自由掌控的。毫无疑问,正是这种不自由之中隐含着死亡的意义。不管我们制订出多么宏伟的计划,我们都有可能突然在今天就迎来死亡。根据《人间临终图卷》,冈仓天心在三十一岁的时候悄悄写下了类似“人生计划”的东西:“第一,四十岁的时候成为文部大臣;第二,五十岁的时候转行从商;五十五岁的时候圆寂。”然而,天心于五十一岁时去世。三十一岁的时候计划五十五岁死,若是五十五岁的时候制订“人生计划”的话,大概会写“八十岁时圆寂”吧。我从天心的例子中感觉到了一种滑稽可笑,让我不由得想要这样开个小玩笑。如果真心想要计划死亡日程的话,就不应指望命运,而只能选择自杀了。然而,提倡“理性的自杀”并付诸实践的乔·罗曼决定于七十五岁时自杀,但由于罹患致命的癌症,而不得不将预定计划提前了十年时间。她写道:“杀死自己与以负责的态度给予自己的人生一个好的终结,这两者之间的区别,正好等同于病态的自杀与理性的自杀之间的差异。”她认为“决定从人生舞台谢幕的意志,与破坏摧残生命的意志,这两者从根本上来说就是完全不同的东西”。对于她的这些想法我的确有共鸣之处,但是不可否认的是,那样处心积虑地计划死亡的做法,不知为何让我感觉有些自作聪明。相比于成为植物人,或者受晚期癌症折磨,抑或罹患阿尔茨海默病成为周围人的负担,死亡或许是一个更好的结果。我们可能会产生这样的想法,但是如果看透了这一层而计划付诸实践的话,你问我这样一死了之究竟是不是人之尊严所在,我没有自信做出肯定的回答。我确信,满身污垢地、肮脏地活着也好,在痛苦的悲鸣中挣扎着活着也好,依赖他人、寄人篱下地活着也好,都是人生可能的形态。若你相信死是超越人类智慧的某种东西的恩赐的话,不管是过分理性地思考,还是过于讲究地处理,都有可能反而让死离我们越来越远。人类是因试图管理自然、支配自然而为人类的,而死与性一样,恐怕是直到最后都在威胁我们的内在自然吧。但是这种“自然”比核能更加难以管理。罹患重病的人的死期,可以通过一定的方法预测出来,这是现代医学的好处之一。“知道自己死期的人,往往比不知道自己死期的人活得更好。”我似乎在哪里读到过这样的格言。但是我想,若是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的话,人类面对死亡时的处世姿态大概也会不一样吧。“生死问题虽然是重大问题,但也是极其单纯的事,一旦你放弃了执念就会立马迎刃而解。”正冈子规在《病床六尺》中如是写道。我既没有患上必须做好死亡准备的重病,也没有被宣判死刑,因此是否真的如子规所说,我并不清楚,但是万一患上癌症的话,我希望医生能告诉我还剩下多长的生命。因为在我的想象里,比起潜伏在不确定的未来的死亡,眼前的死亡相对而言没那么可怕。如果说狗是在自然之力下消极地接受死亡的话,那么人也可以在精神力量的作用下积极地面对死亡。能够预知死期,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人类的特权。从出生至死亡,如何生活是每个人的自由。每个人的生活方式难免暴露出各自的性格品行,话虽如此,不管是泰然自若地死,还是呼天抢地地死,死亡本身是没有轻重之分的。只是,死去的人给予活下来的人以议论生死的乐趣,对此,活着的人应该感谢死去的人。子规在后文中接着写道:“比起自我开悟,更加直接关系到病人苦乐的问题是家庭的问题,护理的问题。”众所周知,他也曾因“生理上的苦痛引起精神上的烦闷”而想过自杀。而对生活在现代社会的我们来说,在何地以何种方式死去也已经成了一个重大的社会问题,这也自不待言。所以生死完全不是一件“单纯的事”。伊萨克·迪内森在《走出非洲》中,讲述了一个名叫基托希的土著少年的故事。由于被白人殖民者雇主无故鞭打后捆起来关进放杂物的仓库里,基托希叫嚷着:“我死了!”然后在没有对身体做任何自杀式伤害的情况下,他竟然真的死了。迪内森在书中阐述道:“那是一心求死的意志的作用……原住民一旦起了求死之心,真的能够致死,多数医生都能够证明这一点。”她进一步得出结论:“基托希的死清楚地告诉我们,当一个人的生命被逼迫到必须寻找另一个逃避之所的非常时刻,在自己的自由意志下选择逃向死亡,这是文明人绝对无法阻止的野性。”我们虽然会感动于这样的死,但基本上无法从中学到分毫,这只能说是我们的不幸。
02
生死观什么的,就算有也没什么用。因为它终究只不过是种观念罢了。在现代,我们已经不可能如观念中那样死去了。大体上,所谓“洞察”生死,所能洞察到的只有生而已,死是无法洞察的;而就算是生,最多也不过是窥视别人的生,自己的生终究是无法洞察的。因为我们的眼睛是朝向外部的。这样的话,剩下的问题就在于如何完美地处理自己的内心与社会的准则之间的关系了。
以前,我们称死亡为“回归自然”,现在这只不过是一种华丽的词句罢了。人死后化成灰被撒在山川田野,或者在棺木中腐朽,这样从道理上说的确是回归自然,但是在现代,由身体死亡至化归尘土的这个过程是非常有人工痕迹的。即使想要回到这条人工的路径之外的路径,也需要大量的人工努力与时间。人的身体原本就是自然的一部分,所以死后祈愿回归自然也是非常“自然”的,但是由于身体作为一种社会性存在,日复一日地远离自然,所以死后突然说要回归自然也不是那么轻而易举的。甚至还有这种人,他们断然拒绝回归自然,而是选择在冰库中度过来生。饲养的狗年老后会离开家门,在尸体不被人发现的前提下优雅地赴死,但即便如此,想要模仿这种做法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比起生死观,我更希望自己拥有的是一种生死术或者生死技。它不是什么新鲜事物,可以看作一种处世方法或格斗技术,总之是一种关于如何赴死的技术。这门技术十分难学。由于人直到死亡的瞬间都要一直活着,生的羁绊将伴随至生命最后一刻。而且临死时的最后一刻所发生的状况会根据每个人的命运不同而千变万化。我们是很难预知的。连循序渐进地考虑也很难保证准确。所以我就信马由缰地按照我能想到的来写写我的情况。首先是墓地,这个我已经买好了。虽然还没有造好墓,但从我安葬父母的经验来看,只要有了墓地,墓怎么都好说。因为我也不在意设计,所以如果来得及的话就尽快造好,万一来不及的话,大概就用死后的版税收入来负担这部分的费用了。由于父亲在遗嘱中指定自己的墓仅限他们夫妇二人使用,所以我的墓就成了“谷川家”的家族墓地,那么子孙们就要负责守护两处墓了,很辛苦。虽然不忍,但大概也无可奈何吧。接下来是葬礼。墓地是在镰仓的某处寺院,所以葬礼也在那里举行。我也基本上同现代日本人一样近乎没有宗教信仰,虽然如此,但从我至今出席过的各种形式的葬礼的体验来说,还是佛教葬礼最合适。虽说我喜欢莫扎特和福雷的《安魂曲》,但我不希望用在我的葬礼上。活着的时候我都是用日语说话写作的,所以语言不通的西方天堂和地狱,我还是不去了吧,我怕我会迷路。棺材等与葬礼有关的所有细节,也希望遵守相应的习俗规则。因为一直创作自由诗,辛苦一辈子了,最后死去的时候让我轻松点,遵循约定俗成的规则吧。以上是生死术的相对轻松的部分,也就是死后的一些安排,这些由我自己决定好总的原则,之后交给别人处理就行了。但是若不是死后而是“死之前”的话,事情就突然复杂了。一直到死亡的瞬间都精力十足地活着,大概是所有人的梦想,但能不能做到就看运气了。我们必须考虑到能够应对现实中所有可能发生的事态的措施。首先,遗体捐献、器官捐献之类的事我一概不想做。要问理由的话,说来话长,这里就不赘述了。其次,对于所谓的可以延长寿命的医疗措施,我也固辞不受。也就是说,万一发展到了需要考虑尊严死的地步,我会毫不犹豫地赞成让我死。然而这也不会像嘴上说的那么简单。到那时候,我不认为自己能够清晰地表达自身意愿,而且具体的身体状况和周围人的感情也各不相同。总之,这会儿我至多只能随性地这样写了。那么,我应该在哪里迎接死亡呢?这也是一个令人头疼的问题。我希望尽量由自己选择死亡地点,但是万一一不留神晕倒了,别人叫救护车把我送到医院的话,之后就完全是医院说了算了。虽说如此,对一个临死的人来说,要求身边人在家里一直照顾他到死也是不可能的。而在以前则无奈只能如此。而如果真心想要自己选择死亡地点的话,那么可能只有只身生活在远离人世的荒野了。但那样做似乎有些本末倒置,毕竟人不是以理想的死为目的而活着的。这部分的内容主要是死之前的阶段,话题转向衰老以及疾病,但我不得不省去其详细内容不讲。老病死是我们夫妻之间无尽的话题源泉,我们虽然对衰老方式、包括自杀在内的死亡方式进行了详细的讨论,但遗憾的是,并没有值得拿出来炫耀的成果。因为我们除了能想到“尽人事,听天命”这一普通的俗语之外,没有得出任何结论。但是我们一致认为,现代社会所逐渐丧失的最重要的东西正是这种天命观念。
这样看来,也许我们还是需要某种“生死观”。
《谷川的诗》摘选
二十亿光年的孤独
人类在小小的球体上
睡觉起床然后工作
有时很想拥有火星上的朋友
火星人在小小的球体上
做些什么,我不知道
(或许啰哩哩、起噜噜、哈啦啦着吗)
但有时也很想拥有地球上的朋友
那可是千真万确的事
万有引力
是相互吸引孤独的力
宇宙正在倾斜
所以大家渴望相识
宇宙渐渐膨胀
所以大家都感到不安
向着二十亿光年的孤独
我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喷嚏
电影《忠犬八公》
本文摘编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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