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六神磊磊
一
今天聊一个问题：郭芙到底喜欢谁？
都说她是喜欢杨过。小说的最后，连郭芙自己也信了。
“虽然她这一生甚么都不缺少了……但真正要得最热切的，却无法得到。”
这是金庸最后给郭芙的判词。
那么她最热切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呢？郭芙最后告诉自己，是杨过杨过杨过。
她还认为，自己总是“没来由的生气着恼”，都是因为喜欢杨过。
是真的吗？我有点想呵呵。
二
郭芙和杨过，有过两次久别重逢。
第一次是杨过从古墓学艺回来，穷困潦倒，十足屌丝。
另一次是十六年后，杨过已经扬名立万，鲜衣怒雕，成了“神雕大侠”。
两次见到杨过，郭芙并不都是“没来由地发怒”的。第一次，当她看到屌丝杨过的时候，是并不发怒的。她当时的心态，基本是无感，再加上一点点好奇：
这个货原来还在啊，他怎么混得这么惨回来啦？
之前她有经常想起杨过这个人吗？有觉得错过他很遗憾吗？没有。
可是第二次，当一别十六年，她在风陵渡口听到杨过的消息，亲眼看到这家伙红了，大家对他敬若天神，纷纷传说着他的故事时，她真的“没来由地发怒了”，在酒店里骂人。
为什么？
因为她开始强烈地意识到，自己可能看错了一个人，当年错过了一块宝。
这两个杨过，要说有什么区别，那最大的区别就是——后一个成功了。
郭芙喜欢什么人？一言以蔽之，就是喜欢成功的人。
三
当年在大胜关，英雄大会开幕前，郭靖说要把女儿嫁杨过。郭芙是什么反应？
“她斜眼望着杨过，又是担心，又是气愤，心想： ‘我怎能嫁给这小叫化？’忍不住要哭了出来。”
那是杨过人生最低谷的时候，在终南山没混出名堂，穿得又破破烂烂，还牵着一匹癞皮瘦黄马，来郭家开（蹭）会（饭）。
你想象一下，大户人家里，一个几百年没联系过的小混混、远房亲戚，还不是血亲，是认的亲，和刘姥姥与贾府上辈的关系差不多，开着一辆跑了二十万公里的快散架的老奥拓来蹭饭了，是个啥形象？杨过就是这个形象。
郭芙这时候对他，有没有“要得最热切？”有没有后来自己所谓的“时常想着他、念着他？”
至于你信不信，反正我是不信。
出人意料的是，一天之后，神转折发生了。杨过在武林大会上挫败了金轮法王，屌丝逆袭，大大露脸。
书上说他是：“扬眉吐气，无人不刮目相看”，群豪纷纷向他敬酒。
郭靖又提出来嫁女儿。这时候郭芙什么反应？
简直是一百八十一度大转弯，差点没翻车：
“郭芙早已羞得满脸通红，将脸蛋儿藏在母亲怀里。”就差一句“全凭爹爹做主”了。
瞧，姑娘乐意了！
这时候的杨过，就瞬间变成她“要得最热切”的了。
四
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在两个师兄弟——大武小武里挑男朋友，比来比去，拿不定主意。
“大武哥哥斯文稳重，小武哥哥却能陪我解闷。”
“两个儿都是年少英俊，武功了得……当真是哥哥有哥哥的好，弟弟有弟弟的强，可是我一个人，又怎能嫁两个郎？”
表面上看，这两兄弟都一样优秀，所以姑娘挑不出来。
真是这样吗？大错特错了！事实是：两个人都不优秀，都不成功，或者说谁也不比谁成功，所以她挑不出来。她这一宝，不知道押哪个好。
她对自己的眼光没有信心，怕押错了后悔。
书上有一句特别重要的话，电视剧里一般都删了，很多人看书的时候也没有注意到：
一次半夜幽会的时候，小武问郭芙：“我去刺杀忽必烈，解了襄阳之围，那时你许不许我？”
郭芙嫣然一笑，道：“你立了这等大功，我便想不许你，只怕也不能呢。”
这一句话，对我们了解郭芙特别有用。
你看，她之前那么难以抉择，但是只要有一个人“立大功”，她就瞬间可以抉择了。
之前她那么反复掂量，只要有一个人“立大功”，她就非嫁不可了！
什么斯文稳重啊、什么活泼有趣啊，都是假的干扰项。在她心里，那些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立大功”。她喜欢的是立大功的，是成功的，拉风的，有面子的。
五
郭芙怎么会那么渴望成功啊？
“成功”不应该是底层的致幻剂和鸡汤么？郭芙是小公举啊，是见过世面的啊，“成功”对她，有那么大吸引力？
我想说，还真有。
她生活在一个那么成功的大家族里，自己却最不成功。她貌似时时处处都被人尊重，但其实人们对她最缺乏尊重。
她名不副实，德不配位。在江湖上，她表面上享受着尊崇，就像《鹿鼎记》里的郑克爽一样趾高气昂：
“说道（江湖人士）对他好生相敬，请他坐了首席，不住颂扬郑氏在台湾独竖义旗，抗拒满清……”
郭芙不也一样吗？出去参加论坛、沙龙、宴会，人家一定请她坐首席，不住颂扬郭大侠独竖义旗，抗拒元兵。
可是郭芙的内心深处，一定时常不安地回荡着几个问题，就像《笑傲江湖》里任我行质问属下的：
“升得好快哪！……你是武功高强呢，还是办事能干？”
在郭芙的潜意识里，大概早就已经感觉到，自己的名望和能力并不匹配；自己的武功不高强，办事也不能干；自己是这个武林精英家族里的短板，而且短得那么刺眼。
她是我们身边一种典型的女孩子，觉得自己挺“优秀”，得得瑟瑟的，但又着实说不上哪里优秀，没什么过硬的本事，两百字的表格都填不利索，工作时和人一有分歧就吵架，自己是郭靖女儿，却连襄阳城都出不去，还要老妈出面来疏通门卫。
她毕竟不是真的公主，公主可以完全凭身份吃饭，可是郭芙混的是武林，说到底还是要凭本事吃饭。
所以郭芙渴望一个成功的男人。她的这种渴望，比出身远不如她的陆无双、洪绫波都来得强烈。她从小到大引以为豪的东西，双雕、红马，都不是专属自己的，到后来爹娘也不是自己独享的。
只有男人，是自己的。
丈夫耶律齐去选丐帮帮主，郭芙最上心，“整日盘算，如何能让耶律齐夺得帮主之位。”这个妈妈当剩下的帮主，她特别瞧得上，一定要自己男人也当了才算。
六
小说的最后，郭芙在战场上忽然发呆，“想着自己奇异的心事”。
我们可以逐句地回答她这些奇异的心事。
——“为甚么人人都高兴的时候，自己却会没来由的生气着恼？”
她以为答案是“没得到杨过”。那不对。
答案是：因为人人都高兴的时候，就都去自拍、比V、聊天了，就忘了捧你了，显得你很不成功。
——“我为甚么老是这般没来由的恨他（杨过）？”
她以为答案是由爱生恨。那不对。
其实是因为她原先看不上他，后来却发现他越来越成功。
——“（杨过）使齐哥得任丐帮帮主，为甚么我反而暗暗生气？”
她以为答案是：这说明杨过不喜欢自己。那也不对。
其实是因为她发现，丈夫好不容易当上的这个丐帮帮主，他瞧不上。她还是不够成功。
——“他（杨过）在襄妹生日那天送了她这三份大礼，我为甚么要恨之切骨？”
她以为答案是：嫉妒妹子有杨过。
其实真实原因是：嫉妒妹子有这样一个成功的人给长脸、撑腰。
然后就很好懂了，郭芙为什么最后要告诉自己：我原来一直喜欢杨过？
原因可能很简单。她不过是需要一个自我暗示：
我其实没瞎眼。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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