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田把人性作为研究主题，他从自己身上研究，态度诚实而坦然，看到了人性的弱点，也认识到了人性的平凡。他的结论是：我们应该宽待人性的弱点，顺应人性的平凡，过好平凡的人生即是伟大。
哲学家们研究宇宙、上帝、自然，而蒙田告诉我们，他研究的是他自己。在《随笔集》开头，他开宗明义地宣布：“读者啊，我自己是这部书的素材。”他还说：“我研究自己比研究其他题目多。这是我的形而上学，我的物理学。”整个三大卷《随笔集》，就是他研究自己的记录。
在蒙田之前，要往上追溯一千二百年，我们才能找到一个人，是曾经把自己当作研究对象的，就是奥古斯丁。不过，两人有根本的不同。奥古斯丁是为了忏悔，从自己身上认识人性的卑微，从而舍弃小我，皈依上帝。蒙田是以人为本，通过研究自己来研究人性，以一种非常健康的心态对自己和人性都予以肯定。《随笔集》的写法也和《忏悔录》不同，它不是自传，没有叙述自己的任何具体经历，而只是仔细观察自己的内心世界，把观察的收获写了出来。
蒙田说，人们总是把视线朝向别人，朝向外面，而他则对准自己，看自己的里面。如同一个充满好奇的游客，他在自己心里转悠，看那里的各种风景。他把观察自己看作人生的第一要务，是基于两点认识。第一，在自己身上可以领悟人生的基本道理。一个人凭借自己的经验，而无须凭借书本，只要善于学习，就足以让自己变得聪明。你若肯反省自己过去暴跳如雷的样子，就比阅读亚里士多德更能够看清这种情绪的丑恶，从而把它克服。你若常回顾经受过的苦难和屈辱，就比阅读西塞罗更能够懂得命运的变幻莫测，从而有所准备。第二，在自己身上可以察知人性的真实样子。一个人只要具有光明磊落的判断力，就可以把自己作为人性的例子，就像给第三者一样，给自己坦然作证。通过对自己长期、仔细地观察，训练自己也能够对别人做出适当的判断。对于蒙田的这两点认识，我有非常相近的体会。我一直认为，一个人对自己应该持两种态度。一是把自己的经历当作财富。
人生会遭遇种种事情，无论好坏苦乐，只要善于从中学习，一切外在遭遇都可以转变成内在财富。二是把自己当作人性的标本。我来到世上，成为这样一个我，是种种因素作用于人性的一个结果。我不必陷在这个小我之中，完全可以跳出来看他，通过他来研究人性。有了这个视角，我就胸襟坦荡了，一切隐私都成了研究人性的材料，因此也就不是隐私了。
蒙田正是这样，把自己看作一个普通人，承认自己有普通人会有的各种毛病，他对这些毛病看得很清楚，认为加以掩饰是可笑的。在他看来，无论优点缺点，都是真实的人性，优点不值得夸耀，缺点也用不着掩饰。他说：“谁若说我谦逊有礼，不近女色，我是不会领情的；同样说我是叛徒、小偷或酒鬼，我也不感到冒犯。”一个洞悉人性而又有自知之明的人，是不会在乎别人怎么看他和说他的。他对自己是这样一个真实的普通人甚感满意，表示如果能够重生，他会照样活一遍。
在《随笔集》中，蒙田把他在自己心中观察到的一切如实地表达出来，力求保持其本来面貌，不做雕琢，大胆直率，宁可显得粗糙和不完美。他说：“我把自己整个儿展示在人前。”他为他是第一个这样做的人而感到自豪，自许这本书在体裁上独树一帜，表现上也不免惊世骇俗。他指出，描述自己比描述别的事物更困难，但也更有意义。“如果世人抱怨我过多谈论自己，我则抱怨世人竟然不去思考自己。”的确如此，如果人们把耗费在交际和事务上的时间分一点给自己，多一些自我思考和认识，他们的生活质量会变得好一些，这个世界也会变得好一些。
蒙田经常表示，他有一个最引以为自豪的优点，就是从不讳言自己的缺点。他说：“除去了这些缺点，我就不是我了。”他对缺点抱这样坦然的态度，在别人面前就十分坦荡，因为他自己什么都说了，别人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这种态度出自他对真实人性的体察，在总体上宽容人性的弱点。他认为他的观点是平凡、中庸和大众化的，人人都可以采用。当时有人指责他说：你装得这么坦率真诚，是讨巧和卖乖，没有让你受损失，反而增加了光荣。他回答说：你们把我说得过于狡黠了，你们自己试一试，靠某种哲学学说，或者靠努力与机智，能不能做到像我这样，在复杂的人世间把这种人生态度坚持得这么自然，保持始终如一的洒脱。
他自己认为，他是性情使然，这种人生态度完全是顺着他的天性而形成的。我相信他说的是事实，因为我在自己身上也体会到，逐步形成的牢固的人生观是有天性做底子的。在总体上对人性的评价不妨低一些，这样，我们一方面会宽待人性的弱点，另一方面也不会因为自己有某种优点就沾沾自喜了。蒙田说，人类的所作所为，怎么轻视也不为过。“我不认为我们心中的苦恼会多过虚荣，机灵会多过愚蠢；我们没那么不幸，但是实在空虚；我们没那么悲惨，但是实在卑贱。”人们去教堂里忏悔自己的罪过，可是要记住，我们的美德也有缺陷，也需要忏悔。还要记住，人不管多么富有智慧总归是人，没有什么比人更容易衰老、更可怜、更虚妄的，因此永远没有理由得意忘形。最愚蠢的是那种自视过高的人，把自己当作神，凌驾于人性之上。
蒙田说，这种人就像拔错牙的庸医一样让他受不了。人性中最普遍、最突出的弱点是变化无常，而这同时也是最可原谅的弱点。蒙田引一位古代诗人的诗句为证：“只有坏主意才一成不变。”人最难做到的是始终如一，而最容易做到的就是变化无常。这是因为每个人都是由许多零件组成的，各个零件都在起作用，而作用的大小在不断发生变化，使得我们和自己不同，不亚于和别人不同。换一种说法，人心中有许多不同的冲动，有时这种冲动占据优势，有时另一种冲动占据优势，因此所有的人都有过像孩子一样天真地为同一件事时哭时笑的时刻。蒙田的这个看法包含了后来弗洛伊德的基本观点，就是人的行为是受无意识支配的，而不是由理性支配的。蒙田并不认为自己可以例外，承认自己的表现也经常自相矛盾，无法自圆其说。不过，他认为这符合人性之常理，如此打趣道：“谁看到我在妻子面前一会儿冷若冰霜，一会儿春风满面，认为这都是装的，他就是个傻瓜。”
读者：高昂，网名go on，中华文化促进会朗读专业委员会副秘书长、全民悦读全国联盟常务副秘书长，山西广播电视台职业播音20余年，专注于纪录片解说。听到他更多声音，公众号：声境界，ID：tyreade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