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是中国封建社会里最后一个汉人政权,它以中国传统儒家文化为治国理念,也将儒家文化的“阳”与“阴”的矛盾体现的淋漓尽致。这个朝代,既有嘉靖、万历、崇祯等充满传奇帝王,亦有张居正、王阳明、海瑞等富有个性的文人官员。而它的覆灭,与其说是亡于满清,不如说是亡于流寇,亡于帝国运行机器的崩溃。基于此,研究明史就显得非常有意义且有趣味。
近期重新翻了两本书:《万历十五年》和《潜规则》,对明朝的政治体制有了更多的了解,通过两位大师的文字,更能感受到,隐藏在儒家传统道德观念背后的,“双重性格”的折磨,“阳”与“阴”的矛盾。
“阳”,指的是口头上公认的理想和道德观念,是文官集团所奉行的行为准则、四书五经上的圣人名言,是他们赖以生存的理论工具。
作为一个庞大的帝国,拥有数千个郡县,如何以清晰的标准管理好每一个角落?答案是依靠精神的力量、道德的旗帜、理论的教导。“施政的要诀,仍不外以抽象的方针为主,以道德为一切事业的根基。朝廷最大的任务是促进文官之间的互相信赖与和谐,此亦即鼓舞士气,发挥精神上的力量。”
“阴”,指的是不能告人的私欲,是藏在道貌岸然背后的内心、是为人处世的利益衡量,是日常生活的事实准则。
饱读圣贤书的文官,一旦登科及第、拥有了“合法伤害权”以后,是否还能继续言行合一、践行书上的道德标准,存在非常多的可能性。
普遍流行的务实看法是,与其暴露个人的阴,毋宁提倡他们的阳。“如导之以诚意,一些有责任感的年轻人如邹元标辈,又真能不顾一己安危荣辱,为仁民爱物的宗旨拼命。这种自我牺牲的精神,能在存亡于发肤之间击退北方游牧民族的内犯,也能在万千辛苦中修复黄河的决堤。”
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由于明朝立国之初,朱元璋对贪污腐败极其痛恨,立下了非常严格的酷刑、以及非常低的官员俸禄标准,导致在帝国的实际运转中,官员的名义俸禄早已无法满足正常的生活需求了。“明朝官员的正式工资是历史上最低的…明朝的县太爷每个月实际领导的薪水,其实际价值不过约1300元人民币。”
精明的文官集团总能找到合理的解决办法,比如“常例”。“地方官的常例是一种不成文制度,亦即在规定的税额之外抽取附加税:征收白银,每两附加几分几厘,称为“火耗”;征收失误,也要加征几匹几斗,称为“耗米”、“样绢”。除此之外,一个地方官例如县令,其家中的生活费用、招待客人的酒食、馈送上司的礼物,也都在地方上摊派。”
存在即合理,中央既不能推翻太祖立下的规矩、重新制定合理的官员薪酬制度,又不能违反表面的“阳”,将这种“阴”公开化,只能采取默认的方式。“对这种似合法非合法的收入,中央听之任之而又不公开承认。在各地区之间,这种收入则漫无标准,因为一个富裕的县,税收上稍加几分,县官就可以官囊充裕,而一个贫困的县要征收同样的数字,则已是极为暴虐的苛政了。这些情形使得所谓操守变得毫无实际意义。”
“整个官吏集团已经把俸禄外的收入列入了每年每日的生活预算,列入了十年八年甚至整个生命周期的预算,没有俸禄外收入的生活和晋升是不可想象的。”
“官员本身向这种社会风气投降的程度则各有不同。大多数人觉得在似合法又似非法之间取得一部分额外收入,补助官俸的不足,以保持他们士大夫阶级的生活水准,于清操无损。另有相当数量的官员,则声名狼藉,其搜刮自肥的劣迹令人愤慨。再有一部分极端人物,则属清高自负,一介不苟取于人,这绝对的道德观念,可以由古怪的南京都御使海瑞作为代表。这三者的差别,也就是文官之间不能和谐的一大原因。”
“俸禄外收入已经在事实上获得了合法地位,以不同的名目、按不同的数量收受财物,已经成为未必明说但又真正管用的潜规则。这就意味着清官从上到下全面消失。与此同时,正式俸禄制度则成了名存实亡的制度,这套正式制度也确实不配有更好的命运,它就像善于将老百姓逼上梁山一样,善于逼官为盗。”
“道德操守是官僚集团自始至终卖力挥舞的一面大旗,它翻滚的如此夺目,根本就不容你不重视。我完全承认,道德的力量是有效的,海瑞的刚直不阿可以为证;但道德的力量又是有限的,海瑞的罕见和盛名也可以为证。”
一世盛名的海瑞去世时,到过他家的人纷纷落泪,有人写诗道:“萧条棺外无余物,冷落灵前有菜根。说与旁人浑不信,山人亲见泪如倾。”正因为他廉洁,坚持原则,分外之物一文不取,便闹得妻子儿女“菜羹麦饭常不饱”,家里人跟着他饿肚子。这就是辛勤节俭了一生的清廉正直的官员应得的下场么?
不同的人,在“阳”与“阴”之间摇摆的幅度不同,既有固执的海瑞、也有灵活的胡宗宪。整体而言,由于制度的缺陷,文官集团正在变得越来越分裂,越来越双重性格,进而陷入无穷无尽的党争之中。
“文官的双重性格发展得越来越明显,这也是精神与物质的分离。一方面,这些熟读经史的人以仁义道德相标榜,以发挥治国平天下的抱负为国家服务,以自我牺牲自诩;另一方面,体制上又存在那么多的空隙,给这些人以那么强烈的引诱。阴与阳的距离越来越远,找出一个大家都同意的折衷办法也越来越难。”
与文官集团相比,皇帝又能好得到哪里去呢?他们背负着更多的道德压力,却不能有一点的私欲。“身为天子的万历,在另一种意义上讲,他不过是紫禁城中的一名囚徒,他的权力大多带有被动性…大小臣僚期望他以自己的德行而不是权力对国家做出贡献…皇位是一种社会制度,他朱翊钧却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个人。一登皇位,他的全部言行都要符合道德的规范,但道德规范的解释权却分属于文官。他不被允许能和他的臣僚一样,在阳之外另外存在着阴。”
当“阳”与“阴”仍处于不可调和时,只有利益是最为可靠和值得依赖的,更为关键的是,你孤独的守着“阳”,依然阻挡不了别人的“阴”。“那些为天子牧民或者牧羊的肉食者,都知道羊是狼生存的根本,简称“民本”。大家都懂得爱护羊群的重要意义。奈何抵挡不住眼前绵羊的诱惑,也抵挡不住生育羊崽子的诱惑。这也是有道理的,我不吃,别的狼照样吃;我不生,别的狼照样生。个体狼的利益与狼群的集体利益未必一致。如果我的节制不能导致别人的节制,我的自我约束对于羊群来说就没有任何意义,徒然减少自己的份额而已。在老狼们忍不住饕餮的时候,我可以听到一声叹息:他们要是变成刺猬,俺们不就变成清官了么?”
日光之下并无新事。读史的乐趣在于,你时常会发现,过去的故事仍然在不停的轮回。《人民的名义》中的大贪官们,何尝不是接受了各种思想政治教育的,但这并不能阻止他们的徇私枉法。电视剧总是有着光明正大的结局,可现实呢?当下的政府官员,是否还在承受“双重性格”的折磨,是否还在“阳”与“阴”中徘徊。但我们是否能从制度上,彻底避免重蹈古人的覆辙?
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注:正文中引用文字均来自于:
1、黄仁宇,《万历十五年》
2、吴思,《潜规则》
延伸阅读:
大城市的“崇祯死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