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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耳:跟仿生人谈恋爱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 星期天文学

凤凰读书  · 公众号  · 读书  · 2017-03-09 07:03

正文


你可以再夸我一次吗

索耳



同为阪神老虎队的铁杆粉丝,一对恋人约好了一块去日本现场观看一次比赛。那场比赛在甲子园球场举行,是美日两方的友谊赛,过程十分精彩,最终的结果也令人满意,阪神老虎队以4分之差取胜。这对恋人几乎喊破了喉咙。几天内他们一直沉浸在这种狂喜里。但是渐渐地,女方突然变得不那么开心了起来,他们从大阪离开的前一天晚上,他们躺在旅馆的床上,女人盯着男人的脖子盯了好久,突然说:


“我觉得你说话没有以前好听了。”


“哈?”男人有点摸不着头脑,“你是说嗓音吗?”


“不是。你夸我一句看看。”


“你身材特别好看。”


“看,”女人皱起了眉头,“就是这个感觉,怪怪的。”


“我没觉得有什么啊。”


女人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她转过脸去。她睡着了。第二天,他们飞回了国内。男人是一家健身房的教练,女人则在贷款公司上班。男人住在距离停机坪不远的山顶小区里,每天凌晨三点都会被某位富豪家中降落的直升机螺旋桨发出的声音惊醒。女人和父母住在一起,偶尔会来男朋友这边住,但是她睡得很熟,不会被飞机干扰。男人有时候被吵醒后会走到阳台抽烟,正对着阳台是一道山坡,眺望过去,能看到外形尖锐的森林。他抽完烟回来,女人依然沉睡。他有时候会帮她把踢乱的被子拉好。他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注视她沉睡的模样,他能注视很久。可是自从日本回来以后,女人过来他这边住,半夜里他出去抽烟,回来的时候,发现女人已经从床上坐起来了。


“你怎么了?”男人忍不住问。


“被吵醒了。”


“之前你不是听不到的吗?”


她摇了摇头,再次露出了那一副熟悉的、心烦意乱的神情。“我说的可不是飞机的声音。”她说。


“那是什么?你最近有点奇怪啊。”


女人不回答,她用手捋了捋头发,突然问:


“你觉得我好看吗?”


“当然了。”


“就算现在也是?”


“不管什么时候你都好看。怎么都看都美。”


“等等,”她说,“你喉咙里是不是有东西?”


“什么意思?”


“如果不是喉咙,那就是胸腔里有。”


“你到底在说什么?”


“如果里面没有东西的话,为什么这么难听?”


“我刚才又说错话了?”


“不是。这样吧,你不如把喉咙打开,让我看看。”


男人依言打开了自己喉咙部位的金属盖。他一贯这么听话。他了解讨女人开心的方法。女人凑过来,仔细检查了一下他的喉咙里面,没发现什么异常。“把胸腔也打开看看吧。”她坚持说。


“别开玩笑了,”男人说,“那里是禁止私自打开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不,求你了,这次一定要听我的。”


“我的主诊医生会弄死我的。再说了,只有他才知道开锁的密码。”


“你也知道。隐藏在你的主晶体板里。”


“你为什么非看不可呢?”


“这件事很重要,”女人一脸哀求地说,“你要是爱我的话,让我看看吧。就一下。”


男人注视着女人,他从未见过女人如此坚持又脆弱的样子。于是他真的打开了自己的胸腔,让女人检查里面的情况。他第一次给一位女士看自己的胸腔,他感到了一丝羞涩。女人认真地把里面的每一根电线都检查过了,最后她在感官卡的内壁上找到了一块东西,她用力地把它拔了下来,拿在手里。这是一块红褐色的正方体金属,比火柴盒还要小一点,正面光滑无比,背面则有许多不规则的凸起,远看像烧焦的海绵。依次排列的小洞,环绕着物体的侧面。两人安静地观察了好一会。


“这是什么东西?”女人问。


“我也不知道,”男人说,“从未见过。”


女人把这块物件放在一边,接着,她转过头来,直视着他的眼睛说:


“你再夸我一句试试。”


“你长得很美。说一万次也不会厌烦。”


“比之前好多了。”女人露出了一丝微笑,但她的眼神里仍存有顾虑,她轻抚着脑袋,盯着墙壁的贴纸,在想着什么。男人并不觉得跟之前说的有什么不同,他朝地毯上的不明物体看去。粗糙的背面似乎有一道暗光闪过,他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第二天女人去了外地出差,一周后她才回来。当天晚上她在男朋友里吃饭,男人给她提前做好了她爱吃的饭菜。吃饭的时候,男人坐在她旁边,一只手平行放在桌沿,默不作声看着她把食物送进嘴里。每次看着女人进餐,他都感到很新奇,就像小时候观看一场光束绵羊在表格里打斗的虚拟实验。那时候他才一岁,还不被允许进入社会,每天呆在晦暗的工厂里,进行着无止境的场景测试。


女人突然停下了筷子,她问男人:“你笑什么?”


男人觉得自己没有笑,他看着女人,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女人最近好像对他一直很不满。


“我觉得你又不对劲了。”女人说。


“哪方面?”


“态度上。很不真诚。”


“怎么可能!”男人有些惊恐地叫了出来,“我不可能不真诚,你又不是不知道!”


女人想了一下,说:“你再把胸腔打开我看看吧。”


男人没有办法,只好让她看。女人在里面又找出了一块跟上次一模一样的金属物体。女人把它放在手心里,看着它,说:“问题大概出在这里。”


“你上次不是已经把它拿出来了吗?”男人奇怪地说。


“对啊,上次那个还放在书房里呢。“


“那怎么又出现了一个?”


“大概是又被放进去的,”女人看了男人一眼,“你周末是不是又去看医生了?”


“对啊。”


“下次你别去了。”


“那可不行,”男人说,“按规定我得去。”


“这样好了,“女人说,“每次你看完医生,都跟我报告一下。”


男人虽然不理解女人的做法,但是他知道自己只要听她的话就好了。他爱她,可不仅仅只有程序的层面。每个周末他例行躺在传送带上,跟其他人一起被传送到主诊医生的房间里去,完事后他回家,再让女人把他身体里的不明物体取出来。渐渐地,女人发现,男人胸腔里被放进去的金属物件越来越多了,有时候,她一下子能取出五个来。她把它们都一块放到书房里去。过了两个月,书房里的金属物件堆积成了半米高的小山。女人一直没能弄明白这些东西到底是什么,她唯一能感受到的是,这些金属物件不断向外发出的某种持续而微弱的噪音,当它们聚集到一块的时候,这股音量更让人难以忍受了。女人渐渐减少了自己在男人家里过夜的次数。某个失眠的夜里,她会跑到书房里去,看一眼那座在黑暗里闪耀着褐色光芒的金属小山,然后再走回卧室。在过道里,她常常会和被飞机声吵醒而从阳台抽烟回来的男人相遇。


男人发现女人不怎么爱跟自己说话了。一次,他们看了当地的巨人之锤大赛,回来路上她把脸埋在围巾里,比平时更加沉默寡言,在地铁的通道中央,如同一只蜜蜂的幽灵,不停地走来走去。男人看着她的样子,很想帮忙,尽管自己什么也做不了。他们支持的球队赢了比赛,她也不关心。相反,人们欢呼的时候,她坐立不安,急切想要从现场冲出去。一定有什么东西让女人厌烦。要是知道那是什么就好了,男人想,有好几次想问却憋回了心里。系统检测出他已经好几周没有夸奖过女人了,这当然是一个灾难性的状况,他的反馈能源正在逐步减弱。


女人禁止男人夸奖她。只要他夸她一句,她就十分暴躁地回应:给我闭嘴!别睁眼说瞎话了!男人不觉得自己说的那些漂亮话都是违心的,当然,程序的规定是一方面,但是每次夸完女人,他都会产生一点点甜蜜、害羞的情感,这点情感会让他回味很久。问题在于,女人根本不相信男人的真诚,她对待男人的态度急剧恶化。女人只是把男人的夸奖当作单向度的讨好,她可以任意拒绝和蹂躏。女人可能不记得,给予她的夸奖是男人的行动能源,跟男人第一天见面的时候,她在指南书上读过这么一段,但是现在已经忘了。一切已经被写好。就在最开始的时候。


男人的思维和行动渐渐变得迟钝。就连简单的煮咖啡也会很费劲。有次他把咖啡端到女人面前,还没等女人接过去,他手一抖,咖啡连同盘子掉在地上,泼洒得到处都是。女人生气地冲男人大喊大叫。他喘着气,伏在地上,像一桩被拔起来的老树根。他连辩解一句的气力都没有了。女人发了一通脾气,平静下来后,她把地板上的咖啡和瓷杯碎片收拾干净。她干完这些后,回头看到男人还在原地一动不动,忍不住觉得好笑。


“你还不起来,躺在地板上好玩吗?”她说。


“你先回答我一件事,然后我就起来。”


“好吧你说。”


“你是不是不爱我了?”


“……当然不是。”女人迟疑了一下。


“那为什么你不让我夸你了?甚至,连话也不想跟我说。”


女人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她似乎在脑海里搜寻着某个精准的可供回答的语句。“因为我怀疑你不够真诚啊。”她回答。


“我对天发誓我从来不曾有半点虚假。”


“我知道。不是你的错……你让我想想,该怎么跟你解释好呢?”她情不自禁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呼吸开始急促,“你知道君士坦丁七世吗?”


男人肯定知道,所有过往的人类历史都在他的体内,但是他已经没有力气在记忆晶板里搜索了。“嗯。一个皇帝。”


“拜占庭帝国的皇帝。很有学问的一个人呢,写过《帝国行政论》。”


“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呢?”


“他记载过他们帝国的加冕典礼,在典礼上,他们会专门设置一种掌管人们欢呼的官员,这种官员,他们管叫kraktai,在某些特定时刻——这些时刻也是有所规定的,官员就会指示观看典礼的群众进行欢呼,根据不同的等级秩序,欢呼的内容也是不同的,但是无外乎就是吾皇万岁的意思。没有这些欢呼,皇帝的加冕典礼就是不完整的。如果有人不按照要求去欢呼,就会被严厉地治罪……”


男人艰难地咽着口水,他感觉喉咙和大脑里一阵火燎。


“……不仅仅是在特别的仪式上,日常的场合,比如皇帝出行,同样也需要有群众在道路两旁欢呼。这一套他们是从古罗马帝国学过来的。你看,跟我们的历史多像啊,所有的帝国都是这样。”


“然后呢?”


“我想说的是,”女人伤感地说,“那块东西,就是从你体内取出来的金属块,它的名字就叫做kraktai,对,跟拜占庭的欢呼官一个名字。它类似一个声控零件,作用就是让你的话语变得谄媚、虚假。它让你的夸奖听上去再也不是真心的了。”


“可是你不是已经帮我取出来了吗?”


“没错。可是问题不在这里。一切甜言蜜语已经不能打动我了。我失望的是那些背后的逻辑,不仅仅是你。”


“亲爱的,我没有做错什么啊。”男人呻吟着,声音颤抖。


女人忍不住走到他身边,蹲下身去,用手抚摸着他的头发和脸颊。他的身体轻微地抖动着,像海里漂游的帆布,多么可爱啊,他似乎在害羞。女人的心里不由自主地升起了一股新鲜的怜爱。他从未在她面前这么柔弱过。这时,女人感觉到男人的身体突然剧烈抖动了几下,接着马上就平静了下去。准确来说是静止。男人垂着头,一动不动,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皮肤的温度逐渐变冷。生命的征兆在消失。女人愣住了,她站起身来,后退了一步。她的第一想法是去找指南书。她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这时,突然响起了一阵粗暴的敲门声。女人吓了一跳,吃惊地盯着门口的方向,她感到了恐惧,直觉告诉她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女人走到门口,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打开了门。出现在面前的是三个身穿白色制服的男人,领头的一个年纪稍大,其他两个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他们冲女人点头致意。即便是这种看似普通的礼貌里,也透露出一股不可侵犯的规矩和威严。女人马上就猜到了他们的身份和来意。


“小姐您好,我们是来回收您的仿生人的。”领头的说。


“我的爱人。”女人纠正了他的说法。


“对,您的爱人出现了一些故障,已经不能继续使用了。请让我们带他回去吧。”


他们得到女人的默许后,走到她的仿生伴侣跟前,其中两个年轻小伙开始抬男人的膝盖。女人在一旁,沉默地看着他们粗暴的动作。直到他们把男人抬到门口的时候,她突然叫住了他们。


“以后我还能见他吗?”她问。


“很遗憾,”领头的说,“我们后台检测到了一些不好的记录。我们不得不对此采取严厉的措施。”


“什么记录?”


“他体内的声控装置被拆卸过很多次。您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她不说话了。他们接着扛着他准备离开。她突然用力地摇头,大叫着:“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你们不许带走他!”女人想冲到那两个年轻小伙身边,但领头的中年男子比她更快一步,把她拦下了。她差点栽倒在地上。领头的一脸严肃地看着女人,说:“请您配合我们的工作。声控装置这件事,我们其实已经容忍很久了,您有很大的嫌疑,到时候还会有法庭的人来找您。希望您别闹得太大了。好自为之。”说完他们头也不回地从房子里离开了。


两天后女人想方设法跟男人见了面。他们面对面坐着,中间隔着一层玻璃罩。准确地说,女人在玻璃罩外头,而男人在里头。再过一会,男人就要被送到一个未知的去处。这大概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可是他们到目前为止连一句话都还没有说,他们相互对望着,仿佛在探索着一片新鲜的海域。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对不起。”女人终于开口。


“什么?”


“如果我让你一直夸下去就好了。”


“不可能的,”他笑了,“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不,我可以容忍下去的。我们一直以来是这样的,不是吗?”


“有一天你会崩溃的。”


“从一出生开始。我们就活在虚荣和伪饰里。我们已经习惯了。”


“别说了,”男人朝周围看了一眼,“有监听呢。”


“我不在乎。”女人说着,露出了难过的神情。她咬着嘴唇,眼神停留在玻璃罩反射的白炽灯光上,接着说:“你没必要帮我顶罪。”


“你瞎说什么!”


“我知道的,你跟他们说,那些kraktai都是你自己取出来的。”


“当然是我自己取出来的,因为我知道,那些东西让你变得不信任我了。”


女人看着男人,她几乎要落泪了。“你为什么要这么说?”


“因为这就是事实呀。”男人微笑着。


女人低下头,但马上又抬起头来,她目不转睛地看着男人的脸,那才是一张真正没有任何缺点的脸。她声音颤抖着说:“亲爱的……”


“嗯?”


“你可以再夸我一次吗?”


“当然了,”男人说,“世界上没有比你更单纯真挚的人了。在永夜的森林里,你像星光一样令人沉静。”


女人忍不住掩面哭泣。这是无容置疑的一句话。只有他们知道其中的含意。男人每个夜晚所注视的风景,都像是她沉睡的背影。


索耳,1992年生,广东湛江人。来自“忧郁的热带”,正在人马座打怪兽升级。作品见于《长江文艺》《山花》《芙蓉》《小说选刊》等。


选自飞地APP,点击原文可下载

责编:蒙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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