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硬币的两面，英雄的钢锯岭和寻常人的比利·林恩

一直很想写写电影中的战争。

《罗曼蒂克消亡史》中，隐晦地提到改写了片中所有人命运的战争。浅野忠信饰演的阴狠毒辣的上海女婿渡部最终受伤被俘，他说，他从未想过战争会结束，而现在，自己只想找到两个儿子，带领他们回横滨，那里有房，有地。

如果没有战争，或许每个人都该过着平凡平静的生活。去年涉及战争题材的电影不少，前边有李安的新片《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紧接着是梅尔·吉布森的《血战钢锯岭》。和《罗曼蒂克消亡史》有腔有调地讨论所有美好为何消失无踪不同，两部片子讨论的都是结结实实的战争。

把人性置于战争的极端情境中会有如何的反应，一直是野心勃勃的导演们试图论证清楚的话题。很有意思的是，关于《钢锯岭》和《比利·林恩》孰优孰劣，从北美到华人世界，浩浩荡荡争执了一段时间。

但其实这哪是什么优劣问题，战争无疑是人类世界最具毁灭性的创痛，把钢锯岭跟比利·林恩的世界拼接到一起，或许才更逼近战争的本质——所有灾难的元凶，都是人。

虽然都涉及到战争，但吉布森显然找了个省事的题材——人们永远需要一个英雄的意象来对抗现实的庸常，而这次的主角道斯又同过往战争影片中所有的英雄都不一样——开屏的那一小行字“A true story”，即是整部影片最动人之处，看电影一边不断问自己“会有这种人吗，这是真的吗”，一边提醒自己“别人打仗时你爹都还没出生的，你瞎逼逼啥”。

结果后来影片结尾真主儿一出来，估计没几个人能招架住这种再明显不过的煽情。所以吉布森干的活儿是，在二战结束70多年后，为我们安利一位消失的年代里靠着对上帝的绝对忠诚而在战场上开了挂的英雄。

这样的场景，总是最容易打动人的

吉布森的电影里从来不缺乏勇气、鲜血、信仰等等这些让人着迷和疯狂的东西，新片也延续了西方战争片中为英雄树碑立传的传统，他拍的是那种典型的荷尔蒙电影，男女观众都受用，的确，说到底，谁不喜欢英雄呢？

而克制的李安则比以往的片子更加克制。《比利·林恩》是那种你需要坐下来细细品的片子，即使上映期间的宣传点都放在了120帧上面，李安投射到大屏幕上的，依旧是他最为擅长的，置于各种情境中幽暗复杂的人性。

和每次出手一样，李安的电影带领人们进入的，从来不是一个多么让人舒服的世界。不管是早期尴尬的父子关系，还是中间西片时期理性与感性的探讨、美国70年代家庭关系的虚伪紧张，还是后来断背山和色戒中的得不到和失去，甚至是少年派里面那只头也不回就走掉的老虎，李安的电影世界里面诉说的东西从来不圆满——圆满是人们美好的愿望，但不圆满才是这个世界的真相。

这一次的《比利·林恩》，他带着大家走向了人类历史延续了不知道几千几百年的偶像崇拜的反面——通常而言，战争电影的核心命题就是“制造和赞美英雄”，但在《比利·林恩》里面，一向又温柔又刻薄的李安告诉人们——在如今这个新世代，英雄根本不存在。

异曲同工的是《钢锯岭》雨果·维文扮演的父亲，这位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侥幸活下来的老兵，余生都在酒精和无法排解的痛苦中度过，同他并肩作战的朋友们都变成了排列整齐的石碑上几行小小的字，在地下被虫子咬噬，在人间被后人遗忘。

《钢锯岭》里面最喜欢的戏都是他的

在他身上，你很难去定义，对亲历过战争的人而言，活着或是死去哪一个更幸运。现实世界的相关研究佐证了这种无解的悲哀，美国知名期刊《流行病学纪事》2015年曾发表一份研究报告，这份报告显示，伊拉克战争和阿富汗战争退伍军人的年均自杀率为10万分之29.5，比平民自杀率高50%。美退伍军人事务部提供的数字显示，平均每天有22名退伍军人自杀身亡(一年就有超过8000人)。

所以人人追逐的英雄故事背面，廉价的欢呼和泪水背面，更多的是这次李安呈现出的那个世界——爱国不过是生意，情怀都能拿来表演，亲历过炮火纷飞的年轻小伙子并不是人们热泪盈眶里的那个少年英雄，他们甚至会对满天炸开的焰火感到本能的恐惧——真实的世界里面，哪来的那么多英雄主义，大家都被裹夹着，说什么坚持，不过是习惯和死撑。

人性的势利和冷漠，在《钢锯岭》军事审判那场戏的时候，经由雨果·维文的演绎到达高潮。为了儿子，下士老道斯在二战期间穿起来一战时期的制服和在当时的战场上获得的勋章——在属于他的年代和战场，老头儿大概也是曾被当作英雄对待的。

在一群二战制服中间，老头儿的出现是那么扎眼，没人关心他曾经为国家做出过的牺牲，更不会有人问起当年他死去的同伴，自恃正义的审判者只会冷冰冰的告诉他：现在的美国，讲的是法律。

他演过好多著名的电影，戏骨，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去搜一下

李安在《比利·林恩》中做的，就是将原本时间负责的那部分，在一场浮夸莫名的中场表演中集中体现了。老道斯经历的一切，被卷进战争的后辈们都会一一经历。

不管是跟部队大谈生意经的老板，还是一心把比利当英雄意淫的啦啦队姑娘，或是橄榄球表演期间挑衅战士们是基佬的无聊观众，所有事不关己的人，都能选择适合自己的方式来理解改变了当今世界格局的那场莫名其妙的战事。

所以看完《比利·林恩》，我一点儿也不奇怪美国观众给这部片子打出超低分，从某种意义上，李安这次充当的，是那个指出皇帝光着腚的小男孩，所有光鲜都来自想象，爱国主义、民族情结这样的词儿听起来特别动人，但比利和战友们心里没有，他们放在色情杂志裸女上的心思比那个虚无缥缈的主义实在多了。

围观的人们更没有——感动不要钱的话，那漂亮的场面话什么动听说什么。谈到钱的时候，你在战场上的死活跟我们有什么关系，伊拉克战争又不是我挑起的。

在票房上，《比利·林恩》远逊于《钢锯岭》，于是有人把这视作很少出错的李安不可思议的一次失败。甚至有人抛出了“李安为什么拍不出《钢锯岭》？”这样的论调。

钢锯岭好看，但不复杂。拿票房来衡量电影优劣，脑袋得是多么缺氧。

如果非要比较两部片子的差别，《钢锯岭》讲的是英雄的个人，《比利·林恩》说的却是平凡的众生。

当我们去细究战争的本质，二战也好，还是被美国老百姓公认为“可以不打但最终代价惨重”的伊拉克战争，抑或是早一些的越战，甚至再追到历史深处，所有战争的问题，都是人的问题。挑起战争的是人类，塑造英雄的是人类，遗忘英雄的也是人类。

《钢锯岭》中最让人动容的一句台词是：整个世界分崩离析，我只想一点一点把它拼凑回来，这总归不是什么坏事儿。这背后是宗教力量的指引，道斯把自己所有的勇敢全都归功于上帝。他在战场上的婆妈和悲悯，的确跟耶稣受难有某种类似，所以北美地区的观众对这样的故事趋之若鹜简直再正常不过。

只有意义，看不到人脸

而《比利·林恩》中最耐人寻味的是那句“这感觉其实挺奇怪的，有人来表扬你这辈子最惨的一天。”所有的中场表演都会结束，但战争给予的创痛却恒久绵长。

对被手撕鬼子教育大的中国观众而言，《钢锯岭》最大的贡献是，告诉你战争是残酷的，人会被炸飞，血肉模糊，被扔在战场上喂耗子。上帝他老人家派到战场上一个道斯，但之于裹夹千万人的战争而言，不管多少个道斯都不够用。《比利·林恩》则揭开了所有人的面具，不管是被围观的战士，还是围观着的我们。

道斯和比利·林恩差不多是前世今生的关系，英雄多是围观者的意淫，对亲历的人而言，所有勇敢，都是本能。自己并不是个宗教主义者，人类历史绵延几千年，相互厮杀，相互毁灭，之所以没有灭绝，上帝什么样儿没人见到过，但每每到了深渊边上，这种本能才是唯一不让人绝望的部分。

之前收罗过一些二战的相关资料，有一个细节记得非常清楚，说的是《钢锯岭》提到的冲绳岛战役中，日军宣布投降之后，一位年轻的美国海军士兵回忆当时的情景：没有欢呼，没有喊叫，也没有把帽子扔到半空中的欢庆场面，大家就是四仰八叉地躺在各自的铺位上，从白天到黄昏——小伙子们终于可以回家了。

可是见识了现实生活的虚伪，比利还是选择回到战场。对一个年轻人来说，哪个更凶险？李安到底是李安

后来采访中结识了一些日本民间的反战人士，有位老太太在战后定期会到设立在日本各处的平和祈念公园查阅相关资料，几十年如一日，采访中她说，战争是什么呢？就是把那些不明事理的年轻人裹夹其中，当初以为死的轰烈而悲壮，到头来除了母亲的眼泪，谁会在意他们当初的疯狂呢？

而在中国，建国后连绵不绝一茬又一茬的政治运动，二战期间那些真真正正保家卫国的老兵们没有几个不是晚景凄凉——

对于中国观众来讲，战争实在太遥远了。加上那么多年手撕鬼子式的抗战神剧的荼毒，很容易就把战争当成儿戏，李云龙当然存在，但大约没几个人关心李云龙后来的结局。

所以或许把两部影片连起来看才能有个更完整的战争观，《钢锯岭》灌的是直男审美和荷尔蒙迷汤，舒服够了，《比利·林恩》一把拽你回到现实世界。一个让人血脉喷张的英雄当然更能引发大众的共鸣。但真要打起仗来，英雄或许能侥幸活下来，但死掉的，都是芸芸众生。

所以，吉布森是好导演，李安？妥妥的哲学家。

文 / 矮   木

编辑 / 王碧涛

也许你还想读——

聊聊

给你留下印象最深的战争片是哪部？

本文为每日签原创，尊重原创，侵权必究。

长按下方二维码识别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