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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one  · 公众号  · 美文  · 2019-07-15 21:02

正文

有些东西啊,只有在水里才能看见它的轨迹。我曾以为他说的是屁,想来是命。



二十年前,我第一次看见汪淼的时候,他正蹲在一摊积水面前,跟踪一只不知道是蛤蟆还是青蛙的什么东西。


那天刚下过雨,我爹带着我去江城西头找我素未谋面的干爹汪四海。那才是汪四海衣锦还乡的第二天,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和另外三个妇女打麻将。我亲爹两只手分别插在我的双腋下,一把抱我起来端在胸前,朝汪四海喊,四哥,快看你干儿子。然后他两手往前一送,像是在进贡童男。


汪四海腾地弹起身,搓着手走过来捏我的脸,捏得很重,笑盈盈地说,小朋友,你好你好,久仰久仰。我爸抖了抖我,说,儿子,叫干爹。我吃痛,艰难地扭过脖子把脸躲开,没有吭声。汪四海掏出几张红色的一元钞票,塞在我的手心,大度地说,诶,幺儿认生。我爸又开始抖我,筛糠似的,我说,干爹。汪四海满意地笑了,我爹这才将我放归地面,我撒开丫子就跑了,只听见汪四海在后面喊,乖儿子,去找你哥玩儿去。我回过头,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初次看见了蹲在茶馆外篱笆下的汪淼。


那年我五岁,汪淼五岁半。




汪淼那时候还不叫汪淼,准确地说,那时候他还没有固定的名字。在此之前,汪四海唤他做幺儿,乖乖,小汪,小王八蛋等等,没有定数,只有强烈的主观色彩。这次,汪四海从海边不远千里带他回内地,就是回来解决他的户口问题,顺带起个像样的名字,而不是像他自己的父亲一样草率的给他命名。汪四海认为,名字,从某种奇特的角度上决定了人的一生。


汪四海在家排行老四,往上倒三个都是姐姐,但三姐不幸夭折,他父亲汪明义悲痛欲绝。汪明义告诉汪四海,给你起名四海不是因为你排行老四,是希望你不要忘记你三姐的教训,更是希望你以后能纵横四海。


直到汪明义过世,汪四海也没想明白,自己未曾见过的短命的三姐到底给他提供了什么教训,他也根本不信父亲关于起名的理论,跟他一起不信的,还有他的大姐汪大江,二姐汪二泉。


我家与汪家的关系源自我爸,我爸多次表述过,汪家于他有恩,他亏着汪家。我爸说,我爷告诉他,他出生的时候,我奶难产,三个接生婆轮着上才把他给接了出来,但接住了小的没保住大的。祸不单行,我奶去世没过四五年,我爷也在特殊时期被打倒了,再也没站起来。我爸便成了孤儿一个,靠邻里接济度日,而关照他最多的,就是汪家。再后来,汪四海的妈独自养育几个孩子积劳成疾,也去世了。为了活命,汪大江汪二泉先远赴他乡,汪四海后云游四海,汪家散了。我爸说,汪四海走的那天,他去火车站送汪四海,汪四海上了绿皮火车,车越开越快,我爸就跟着跑,越跑越快,嘴里不住地喊四哥四哥,完全没注意到月台牙子已经到了末路,火车开向了远方,我爸也把半颗门牙跌进了风里,直到现在说话还漏风。


那一年我爸十六,汪四海十七。


最后,我爸也离开了城西,到城东头娶了我妈。其间汪四海托人带回几封信交到我爸手中,但每次地址都不一样,我爸回信,也不知汪四海是否收到,便渐渐断了通信。


直到99年,汪四海回到江城的前几个月,才又恢复了联系。我爸在长久的挂念后收到汪四海的来信,回信中,情不自禁要与汪四海结为亲家,奈何事不可为,遂让我认了汪四海做干爹,想留住一份长久的情谊。


所以汪四海回来的第二天,我爸便急不可耐地带我上门寻爹,也正是那天,我第一次见到汪淼。


那时汪淼独自蹲在院外的篱笆下,经汪四海指认过后,我小心翼翼地走到他的身后,他正在聚精会神地观察一只小青蛙在积水凼里游动,那玩意小到我分不清它到底是青蛙还是蛤蟆。


我怯怯地喊了一声,哥?汪淼吓一大跳,那小东西也受到惊吓似的,奋不顾身跳进了旁边的臭水沟子。汪淼回过头问我,雷嘿边个啊?





去给汪淼起名的那天,我爸带着我给汪四海父子做向导。即将给汪淼命名的人是江城有名的大师,我爸寻的。往大师住所进发的途中,汪四海才想起还不知我姓名,便问我爸,一直干儿子干儿子的叫,还未问过我干儿子尊姓大名啊?


我爸说,大名陆小可,巧了,也是今年刚改的名。汪四海又问,也是大师起的?我爸说,电脑起的。


汪四海说,电脑还能起名?我爸说,是啊,我也不乐意来着,刚流行起来的把戏,都娃他妈一手操办的,要我说啊,这电脑起名就是一随机出来的玩意儿。汪四海说,不对啊,你也不姓陆啊,咋连姓都是随机的?


我爸腼腆地说,这娃呀跟他妈姓,四哥你知道我的情况,我是上门的女婿。


汪四海又问,所以,这是他外公的意思?


我爸说,他外婆的主意。


汪四海疑惑,又咋的?


我爸略有抱歉,解释道,他妈随他外婆姓,我岳丈也是倒插门的女婿上门的郎。


汪四海惊呼,啥子情况?搞母系社会?


我爸干笑不开腔,汪四海见状走过来搂着他的肩膀,拍了拍,安慰地说,我懂我懂,这还是因为家里没人,现在我回来了,家里就有人了。




我们一行人从城北菜市口进去,右拐进一条巷子,绕了几个弯,我爸说,到了,等会儿见了大师别叫大师,叫先生,都记住了。


大师家是几间青瓦房,木柱木梁,青石板一路从院门通到堂屋门口。一条暗红色木案摆在堂屋当中,上首位坐着一花白长发的男人,穿长衫,很有点世外高人仙风道骨的模样。旁边站着一青年,可能是徒弟,在端茶奉水。




我爸恭敬喊了一声,李先生。花白头发的男人说,哪位,何事?汪四海上前,说,李先生幸会幸会,久仰久仰,今天带我儿子来,是想请先生赐个名。李先生点了点头,不紧不慢地说,生辰八字你可记得?汪四海忙将写有八字的纸条和红包一并递上,李先生却不接,待旁边青年将红包接过,李先生才收了纸条。汪四海反应过来,抱拳说,失敬,失敬。


我那时就发现我这干爹说话老是喜欢把词重复两遍。


李先生看过纸条,口中念念有词,甲戌狗年,酉月,丙午日,巳时。李先生念了一大堆,汪四海问,咋样?李先生不答反问,你儿子与水是否结缘?


汪四海忙答,结缘结缘,海边生的,游泳可厉害。


李先生说话音调跟常人有点不同,调子走高,他说,有缘就好,你儿命格阳刚,心火盛,气厚,但不见一丝水色,遇水则长,无水则枯,有水就易,无水嘛,就难。李先生又说了一大堆,总之是命中缺水。


我爸说,先生,我四哥姓汪,水汪汪的汪,咋能缺水呢?


李先生不急不躁,说,水——不够,随即提笔在红纸上写下一个“淼”字。


我彼时年幼,并不认识这个字,只觉得画得弯弯曲曲,像一道符。李先生拿起这道红符,弯下腰,劈头盖脸地对着我,说,以后你就叫汪淼,如何?我感到遮天蔽日的压力,害怕极了,忙指着汪淼,说,别对着我,我刚改的名,是他是他。李先生出了洋相,却依然面不改色,不急不躁,又把符对着汪淼问,以后你就叫汪淼,如何?


汪淼不答,汪四海抢过话说,好得很好得很。又上前递给青年一红包,青年照例收下,汪四海欲言又止,半晌才说,惭愧,惭愧,还想烦请先生给我给我算算姻缘。


汪淼这时才开了口,说,我唔中意啊!





小时候的汪淼不爱开口说话,难得开口,说的也是我听不懂的话,我听不懂便不爱搭理他,就导致他更加自闭,几个循环下来,也导致我一度以为他是没学会说话。


印象中有次我和他因为争论一个玩具的归属而大打出手,最后两败俱伤,我嚎啕大哭,边哭边呼唤我爸,几米之外的我爸不为所动,我又喊我妈,即便当时我在城西,我妈在城东,其实我只是想制造点声音引起大人的关注,而汪淼眼里虽呛着泪水,却既不叫爹也不喊妈。


事后我问我爸,我干哥咋不会说话。我爸说,他不是不会说,他说的是粤语,你水平有限,听不懂。我说,什么是粤语。我爸说,就是一种方言。我说,什么是方言。我爸说,方言就是一种地方话,就像我们说的话一样。我说,是什么地方的话。我爸蹲下来看着我,想了想,然后贼眉鼠眼地环顾了四周,用一种诉说秘密的语气低声对我说,前几天跟你讲过一个越王勾践卧薪尝胆的故事还记得吗。我说,记得。我爸马上做出“嘘”的手势,我也不由得变成小小声,说,记得,越王超级凶,后来把欺负他的人都给杀了。我爸说,对,越王说的语言就叫粤语,懂了吗?我说,懂了。我爸很开心,站起身来,把我抬在他的脖子上骑着,我双手扶着我爸的额头,爷俩哼着歌往家走了。


后来,我再也没敢找汪淼打过架,不仅如此,还发展成了好朋友。


汪淼在回江城之前没念过书,一是因为没户口,二是因为没妈。汪四海忙着挣钱,也没工夫照料他,加之南方常年酷热,就给他报了一个游泳兴趣班,从早泡到晚。兴趣班上课全凭兴趣,至少汪四海是这样认为的,汪四海出门办事就把汪淼送到兴趣班,等忙完了再去接他。直到回了江城,汪淼便直接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学习,和我同校。


此前只在泳池子里跟其他小朋友学了满嘴粤语的他,斗大的汉语拼音不识一升,学习成绩长期稳居全班倒数。


那会儿我妈总告诫我,少跟汪淼玩儿,多接触接触成绩好的同学。我爸对此不置可否。


尤其是自从汪四海回来以后,我爸在家里说话明显硬气了不少,时常在我妈提出一项举措后,他还能提出几点意见,甚至有时还持有不同观点。我妈愈加视汪四海为眼中钉,肉中刺。我妈认为是汪四海把我爸带偏了,不想我再被汪淼带偏。我也跟着反驳,我对我妈说,汪淼是越王的后代,很厉害。我妈说,越王的后代咋不姓越?我说,越王姓勾。我妈说,姓勾?我看你是不信邪。真是老的少的翅膀都硬了,我看你们晚上是不想吃饭。


直到汪淼九岁时,天赋被发掘出来,我妈才有了观念上的转变。


那年汪淼快要小学四年级,刚完成从一种方言到另一种方言的转变,然而成绩还是一如既往的差。那时候汪四海在城西老家附近开了一个麻将馆,彻底把爱好变成了工作,他说,人生在世图一乐。


汪淼小学三年级的班主任孙老师是个三十来岁的女人,每次联系汪四海做家访,不是碰到汪四海在打麻将就是在围观别人打麻将。汪淼惹祸的那天,孙老师又来做家访,汪四海还在打麻将。


孙老师终于忍不住批评:现在正是孩子打基础的关键时候,你家王淼成绩差成这样也就算了,还老是影响其他同学的学习,尤其是杜婉娟,人家长已经找过我几次了,你家王淼老爱去扯人辫子,拿人橡皮,你这个当爹的也太不称职。


汪四海为人热情礼貌,已经很久没被人骂过,尤其是女人,连道,息怒息怒。一番承诺保证以后,习惯性地问,孙老师玩几圈儿?


孙老师气得咬牙,说,子不教,父之过,都没救了,说完恨恨地走了。


送了孙老师,汪四海低头找汪淼算账,质问汪淼,你为啥拿人橡皮呢,也没见你龟儿子搞过学习啊。王淼不卑不亢地说,杜婉娟的橡皮快用完了,我送她一块新的她不要,我就给她旧的扔了。汪四海说,那你扯人头发也不对啊,对女孩子要温柔,就像我对你们孙老师一样,懂吗?


汪淼不做声,汪四海又问,你们孙老师单身不?汪淼说,两个孩子的妈,老公比你块头大。


汪四海回转身在麻将桌前瘫坐下,汪淼追问,爸,咱俩是不是真没救了。


汪四海蓦地想起李先生的话,笃定地说,有救!德智体美劳,智不行咱还有体,体不行至少咱还美。他盯着眼前的麻将说,老子不信,做不了清一色还做不了大对子不成,这天底下就没有不能胡的牌。说完抓起一张幺鸡狠狠地拍在桌面上。





冥冥中自有指引,汪四海又送汪淼去了游泳馆。汪淼九岁开始练游泳,十岁开始练跳水,十一岁就在全市举办的青少年跳水比赛中获得冠军。教练说,汪淼游泳能算是人才的话,跳水那绝对算是天才。等到升初中时,全市的学校都任他选,他没选最好的,而是选了和杜婉娟同一所。


小学毕业那个暑假,为庆祝汪淼升学,汪四海请客做东,宴请了汪淼的教练和几个小朋友,我妈也难得捧场,席间汪四海感慨万千,同我爸你一言我一语的说起自己父亲的故事:


在汪四海父亲汪明义年轻时,江城也不叫江城,人们习惯叫它甜城。56年“一五”工业重点项目之一的制糖厂在城西建成开榨,主要项目是把甘蔗榨成汁,再把汁造成白糖销往全国各地。糖厂是江城的支柱产业,江城也就改叫了甜城。


汪明义年轻时当过海军,转业后被分配到糖厂做榨汁工人,本着干一行爱一行的工作理念,他的梦想就是在众多榨汁小队中当一次生产冠军。汪明义没想到的是,一次意外,他从拉甘蔗的拖拉机上滚了下来,山路崎岖陡峭,他在前面滚,几十捆甘蔗在后面滚,拖拉机滚在最后,一溜烟全滚下了崖。弥留之际,他把小汪四海叫到床头,紧紧攥着他的手,嘱咐他,一定要拿一次生产冠军!小汪四海涕泗横流,点头应下。可汪四海也没想到的是,等他长大的时候,糖厂已经倒闭了。桃花依旧笑春风,江城依旧也还是江城。




故事摆完,汪四海借着酒劲说,自己父亲的冠军梦,自己儿子就要实现了,而且是世界冠军。说到动情处,竟喜极而泣,转头又带着哭腔骂汪淼的大姑二姑,这么多年也不回来看看,是死是活也没个信儿。


听了那些故事,我妈仿佛在那一瞬间理解了我爸和汪四海,也跟着掩面。教练站起身来,端着酒杯,情绪激昂,说,我一定帮你和你爸实现梦想。我妈也站起来表态,我一定给你介绍个对象,汪四海听罢,也激动地站起来,一把抹掉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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